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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个春天(10) ...

  •   蝉声渐渐弱下去,最后全部死掉了。疯子抬头看天,葡萄早都停止结果了,郁郁葱葱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有的已经初步显示出褐色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好像一个季节已经彻底过去,好像另一个季节就像盛夏时小满的步伐一样缓慢地走过来。小龙也不是每天往这里跑了,有天早上疯子打开大门的时候看到了小龙背着书包和小军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过去,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好像叫开学,小满那时候整日整日睡在躺椅上,有时候她和小龙说点什么,说什么等秋天开了学就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小龙在人群里感觉到疯子的注视,他不自然地扭过头来,打了一个招呼。小军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小龙:“这不是你姑父嘛?”小孩子说话多是玩笑,小龙抬高了胳膊作出要打他的样子,小军一下子就跑前面去了,孩子们像刚打开蜂箱的蜜蜂你推我攘地往学校跑去了。疯子就静静地看着他们跑远,远到看不见,远到听不见他们的吵闹,然后退回院子锁上了大门。
      小龙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疯子,他和小满小姑的关系传的沸沸扬扬的,到小满小姑死也没有停歇。他不说话,小满小姑也没说过他们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就这么不清不楚稀里糊涂地熬过一天又一天。当时的疯子做了清蒸鱼,他留在小姑家吃饭,他问小姑:“小姑,你跟他是啥关系啊,我问我妈妈她也说不出来个啥。”小满夹了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给他:“就当我们是两条快被晒死的鱼吧。”他知道什么是鱼,也知道什么是晒死的鱼,但是为什么小满小姑要把自己说成鱼,才不过七岁的小龙怎么都想不明白,小满却什么也都不说了。在小满小姑去世后,他只能尴尬地又像是经常跑来小满家的肌肉记忆控制一样,和小满去世之前一样,一遍又一遍,三天两头地跑过来,大多数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就在院子里坐一会,有时候小龙也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疯子则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小龙不知道怎么在人群中称呼他。小龙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着笑眯眯的小满小姑。

      西北风慢慢地起来了,葡萄藤开始枯死了,无法逆转。疯子从门廊搬进了之前睡的那间小杂货间。
      这次没有人再喊他挪睡觉的地方了,他已经学会了在模糊的记忆里差不多的时间自己搬睡觉的地方了。
      村子里外出务工的男人女人都回来了,村子重新开始了和过年时候一样的热热闹闹的氛围。
      小龙爸也回来了。小龙爸春秀和小龙一家天刚刚亮就说说笑笑往自家的玉米地走去。刚拐了个弯就看见疯子站在旁边人家的地头上,穿着去年被小满拉来干活的衣服,有点脏有点皱了,大概是前两天刚从放衣服的地方扒出来的。看见他们过来,疯子迎了上去,不声不响就要接过小龙爸手里的化肥袋子。小龙爸按住他的手:“欸呀呀,兄弟你咋来了呢,这点活我们干得完,不用不用,你回去吧。”春秀也在旁边附和着。疯子摇了摇头,还是伸手要去接。小龙爸拗不过他,只好递给他一个化肥袋子。疯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到玉米地地头,等着小龙爸或者春秀指给他他要干活的那一行。
      疯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天刚朦朦亮,他听见了村子里劈里啪啦烧火做饭的声音和细细簌簌的说话声,然后是一群又一群的人从门前走过去,一辆又一辆农用三轮车从门前轱辘辘地碾过去。他闻见了从远处飘来挡也挡不住的玉米清香,这个味道唤起了他的记忆,他记得的。好像是年前的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声音,小满早早地拉着他去到一片玉米地。他从里屋小满给他准备的放衣服的箱子找到了去年去干活的时候的衣服,然后凭着破碎的记忆和熟悉的味道走到了千篇一律的玉米地里的一块。身边的人一批又一批地经过,他好像听不见他们突然收敛的笑和压低了声音的私语。他就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安静地看着路口,等着小龙他们拐进来。
      小龙的眼睛一下子撞到了一直看着这边的疯子的目光,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路口,看着小龙的眼睛,明明还是秋老虎,他却突然打了个了冷颤,突然想起来小姑的两条快晒死的鱼的说法,他好像真的看到了快要死掉的鱼的眼睛,什么也没有。但小龙很快恢复如常,小龙爸把一个小化肥袋子递给小龙,让他沿着中间的一行掰,小龙年龄小,让他掰中间的,就算掰歪了也不会摘到别人的地里去。疯子按着春秀指给他的那行就钻进了玉米地里。疯子生地不矮,比一米八的小龙爸还要高出半头,但很快就没入到密密麻麻的玉米地看不到了。
      疯子掰地很快,而且很干净。他心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循着那天给定的道一直走,走到了尽头,然后折回来。
      大概在回程的三分之一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只是觉得他应该停下来,他应该从谁的手上接过一个装了大半袋玉米的化肥袋子然后变道去掰玉米。
      他的胸口猛地一痛,像有双手把他的心脏像早上浸在洗脸盆里浸满了水的毛巾麻利地拿出来然后狠狠地拧干水分一样痛。他就站在那个地方,等那双手彻底拧干毛巾,等心脏的钝痛过去。
      他站了有五分钟,终于重新开始干活时,他没来由地觉得那双手白白瘦瘦小小,像小满的手。
      “春秀,回家做点饭吧,到饭点了。”小龙爸的声音从密密麻麻的玉米地的一角传过来。春秀应了声就走出玉米地往家那边赶。快要拐出小道的时候,听见了玉米地里的低语。“你看见了吗,今天那个疯子又来春秀他们家地里了。”
      “我记得那个疯子去年也来帮他们干活来着,还是小满领着的。”
      “可不是嘛,你说现在小满也走了,这疯子还是照旧住在她家,还来帮忙干活,你说她俩真没啥吗。”
      “这话你也信,反正我不信,要真没啥,春秀会让那傻子还住在那,他会来帮忙?”
      “可不是吗,她俩肯定有点啥。”
      …… ……

      春秀没理睬,回家炖了大锅菜送过来。多亏了疯子的帮忙,春秀家的地比别人家提前一天干完了。春秀到镇上买了条鱼,又杀了只鸡炖上了,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疯子还是有点局促地坐在一旁,小龙爸光着膀子开了两瓶冰啤酒,一瓶推给疯子,一口一个兄弟地招呼着疯子赶紧吃菜。疯子没动那瓶酒,迟疑地拿起来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菜。一旁闷头吃鸡的小龙不自然地夹起鸡腿鸡翅往疯子碗里送,一会就堆成了小山。疯子感激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小龙爸摸了摸小龙的头,毫不吝啬地夸奖着儿子的懂事。小龙被夸地有点脸红,继续低头扒饭。他想起来刚才疯子的眼神,他想小姑有时候说的不对,刚才的他还活着,他不是小姑嘴里那条要晒死的鱼。
      送走了疯子,小龙爸帮忙收拾着碗筷:“春秀,这兄弟,以后怎么办啊。”春秀收拾着碗筷头也不抬:“能怎么办,就住在那呗,能帮一下是一下,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流浪更坏了。还有,明天你去给他扛过去一袋米一袋面,等玉米打好了给他送过去一袋,他油也快没了,你上镇上买一大桶,还有你的旧衣服,我都洗干净叠好了,你也一起给他送过去。”

      树叶全部枯死了,菜地里再也长不出菜了,北风呜呜地吹起来。秋天终于走到了尽头。疯子还是住在那个小小的杂货间,他把所有的被褥都裹在身上,还是觉得冷。
      小龙还是三天两头地过来,他的脸蛋因为北风和寒冷的空气变得红扑扑的,说一句话就哈出一连串的白气,他自顾自地说着今天学校发生了什么事,谁和谁又打架了,作业没做完自己偷偷抄了同桌的作业,自己攒了零花钱给同桌买了她最喜欢吃的辣条……疯子不会说话,就静静地听,小龙肆无忌惮地全部讲出来,疯子不是小姑,不会告自己的状。春秀一个星期来一次,给他拿点吃的拿点菜,给他送来小龙爸过冬的棉袄棉服,给他从柜子里搬出小满的被褥。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这个冬天。
      这天早上他是被冻醒的,他瑟瑟发抖地打开小杂货间的门,外面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天刚刚亮,墙上结着一层白霜。他突然很想吃鱼。自从小满走后,他就再也没吃过鱼了。
      他到堂屋的柜子里抓了一把钱,那是小满留给他的,三千六百二十八块,都是零钱,小满走的那天他买了一条鱼花了二十四,还剩三千六百零四块,他一分钱都没花过了。
      他把钱装进身上小龙爸的旧棉服的内兜里,顶着雪往镇上走去。
      因为今天下雪,天气很冷,镇上的集市并没有几个人,鱼摊老板正坐在摊子前百无聊赖地刷着视频。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了摊子前,抬起头看清楚来人后有点愣神。
      疯子头上肩上落满了雪,他站在摊子前,用手指了指鱼摊老板身后的鱼池。“要买鱼?”疯子点点头。老板拿起舀子捞了一条小鱼给他,他摇了摇头,用手比划着要再大一点的。老板转身给他捞了个一条不大不小的。他把钱掏出来,全部捧到老板面前,一共八十二,老板抽了张二十的,示意他可以走了。疯子重新把钱放进内兜里,接过老板收拾好的鱼转身走进风雪里。老板盯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一时没有缓过神。他听说了小满的故事,还有疯子不清不楚的身份和凄惨的往事。手机里视频重复播放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发现疯子已经看不到了。路上人很少大都行色匆匆。他又坐回摊前,这雪啊,可真大了。
      等到疯子买完鱼往回走的时候,雪已经越下越大了,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他走得很慢,很艰难,在没有一个人的路上走了很久,踩在雪上吱呀吱呀响,像微弱的心跳。

      到了家他把鱼提进厨房,然后把钱掏出来再好好地放回柜子里。他觉得很冷。就去杂货间把小煤炉找出来,他想着之前小满安装的步骤,忙活地满头大汗终于把小煤炉安装在了里屋。他擦了一把汗,心想这样就不冷了。
      他突然忘了,怕冷的人已经不在了。
      忙活到下午,他终于开始做那条鱼了,清洗放生姜片葱蒜,上锅蒸,淋上豉油。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他把收拾地干干净净的里屋的床铺好,然后用去年剩下的煤球把小煤炉升起来,把鱼端到里屋。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到柜子旁找东西。在柜子的最下层,那把吓到他的水果刀放进刀套里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他才明白,他好像真的没有再见过这把刀。关上柜门,他在上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两颗奶糖。他全部剥开丢进嘴里。
      那条鱼做的很成功,屋里的温度也慢慢升起来。他一口又一口,吃得很慢,把那条鱼全部吃掉了。
      然后他关了灯,上了床,睡在床的外侧。
      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月亮明亮,照在雪上,疯子看着窗外,和白天一样亮。温暖的空气包裹着他,他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他有点困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全是月光,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满头银发,背有点佝偻,笑眯眯地说着乖孙孙的人的脸,是他的奶奶,那个小孩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血一开始是从外面蔓延进他藏着的床底的,在血水里踱步的脚停下了,然后一双眼睛笑着盯着他:“找到你了。”然后是变态被制服时的瘆人的狂笑,然后是脖子里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睁着双眼的爸爸妈妈,再就是温柔的奶奶,搂着他睡觉,给他洗头,给他洗澡,用带着阳光味道的肥皂洗干净他的衣服,还有摇尾巴的大黄,再然后是病床上苍白的奶奶,高中毕业后的怪人和躺在血泊里的大黄,再是支离破碎的流浪……
      他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月光照在他的眼皮上,温暖彻彻底底地包裹着他,他微微睁开眼睛,他看见窗外月光下微笑着的爸爸妈妈和佝偻着腰但慈祥地笑着的奶奶,最后是漂亮又有点苍白的小姑娘。
      她伸出手来。
      他微笑着也伸出手来。
      他们在明亮的月光里走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再也不冷了。

      疯子呢?
      死啦!
      死了?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听说是一氧化碳中毒。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一个春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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