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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秦武功四年,安宁县。

      槐序将尽,坊道上烫得能烙胡饼,孟柔顶着片随手扯来遮阳的树叶回到家门前,巷口挤满了人群,围着她家院门不知在看什么。

      孟柔不由疑惑,问邻人道:“徐老丈,他们是在看什么?”

      老丈正扯着脖子往里望,回头看见她,一拍大腿嚷起来。

      “阿柔,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家去看看,是不是江五回来了?”

      孟柔手里的树叶落在地上。

      她丈夫江五是个军户,去岁冬月,他同县里其他府兵一起奉诏出征,如今仗打完了,江五却始终没有消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时至今日,也只有她还坚信江五没死,坚信他还会回来。

      孟柔铆足劲挤到最前头,家门口的木栅栏边正停着乘二驾的大马车,两匹牵车的骏马快比茅顶高,金色当卢在日光底下闪闪发亮,拖着的车架也极宽阔,几乎占去大半条巷子。

      安宁县地方小,就连牛车、驴车也找不出几辆,突然出现辆画上才有的马车,人人都新鲜,有小童好奇伸手去摸,被车夫瞪了一眼,吓得哇哇大哭。

      车架高贵,人马也睥睨,不论是孟柔还是江五,可都没有这样显贵的亲戚。

      正要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院门从里头推开,竟是她母亲何氏。

      “阿娘?”孟柔抿住唇,才刚亮起的双眼瞬间暗淡下来,“原来是您,您怎么来了?”

      她看着敞开的院门,想问何氏是怎么进去的,没等问出口,先听见何氏的惊笑。

      “阿柔,你可算回来了,别磨蹭赶紧进来,就等你了。”何氏看着天色嗔怪道,“这一大早上也不知去哪里闲逛,叫我和你弟弟好等。”

      孟柔没答话,只问道:“阿壮也来了,门前的马车是同你们一起的?”

      “马车是来接你的!傻丫头,你要上京城享福气去咯!”何氏笑得花枝乱颤,也不管外头挤挤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拉着孟柔就往屋里去。

      进了屋,除母亲和孟壮之外还有五个生人,居中是一位鬓鬟高耸的老妇人,穿的窄袖襦衫不知是什么料子,领口层层叠叠,倒不觉得热。在她身后,四个年轻女郎梳着整齐的双丫髻,俱都穿着绣花绸缎衣裳,或是打扇,或是奉茶,围绕在她身边伺候。

      孟柔被这场面吓住,连忙问母亲:“她们是……”

      何氏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老妇人起身敛衽:“问孟娘子安好。老奴岑氏,是江府……哦,是五郎的家里人。奉命特来接娘子上京团聚。”
      四女也一同行礼,行止作态落落大方,很有高门豪族的意蕴。

      江府?五郎?

      孟柔急问道:“你们是江五的家人?”

      岑嬷嬷点头。

      孟柔高兴地笑起来,可嘴角刚提到一半就僵住。

      她看着岑嬷嬷等人的衣着,不大敢相信她的话。

      三年前孟柔嫁给江五时,他还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那时孟柔家里境况也不好,阿爹突发重病,只能用药吊着命,小弟去替人跑腿挣钱,不慎打坏主家东西,被扣下要用赔款赎人。两头都急着要钱,但家里的东西早在为父亲治病时就被当卖一空,孟柔白日替人做绣活,晚上借着月光替人浆洗衣服,母亲何氏厚着脸皮借遍了亲朋好友,母女俩想尽所有办法,却仍是填不上窟窿。

      直到那日,县里的牙婆上门做客,给她们指了条明路。

      有家军户在战场上意外坠马,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正急需娶亲冲喜,聘财能出二两金。孟柔还有半年就满十六,年岁正合适。

      舍一个女儿便能得二两金,不管在哪都是极划算的买卖,何况过去不是为奴为婢,也不是做妾,是做人家正头妻子。好多人家都盯着这门亲,牙婆若不是受过何氏恩惠,也不肯替她牵线。

      牙婆催着快下决断,何氏一咬牙,当场便签下婚书。

      孟柔回屋哭了一夜,第二天便抱着包袱孤身嫁到江五家。

      原以为江五能花二两金子聘妻冲喜,不说是高门大户,应当也略有些余财。左右这是冲喜,家里早已经穷得连半个铜子都挖不出来,何氏就没像寻常婚仪那样给她置办嫁妆,只新打根银簪充数。毕竟药铺上还欠着钱,赎孟壮也需要钱。

      可孟柔到了地方才发现,江家的屋子竟比自家还要破败,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也不知哪里破了洞,风呼呼地直往屋里灌,顶上茅草四处乱飞,仿佛跺一跺脚就能全抖落干净,别说锅碗瓢盆,连个灶台也没有,只靠墙边用铺顶剩下的茅草堆起个榻的形状。

      她的新郎官,叫江五的,正趴在上头昏睡。
      身上衣裳红得发黑,原以为是因婚事特地换的大红衣裳,进屋才闻见好大一股血腥味。

      来前何氏交代过:“伤得快要死了才冲喜,明面上是让你过门当妻子,实则大概是怕死后无人祭奠,没个香火。你先过去暂住几日,咱们先拿了金子把你弟弟赎回来,等人死了,咱们为他发送一场,你再回来照样能议婚事,就和没嫁人一样。

      “以后逢年过节再多烧些祭品纸钱,也算报答他的恩情。”

      左右对方父母不在堂,又没有旁的亲眷,冲喜冲不成,也没谁会怨怪孟柔这个新娘子。

      暮色四合,夜深人静,屋里四处漏风,却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孟柔抱着包袱远远躲到角落另一头,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只能听见阴风发出阵阵啸叫。

      榻上的人仿佛已经死了。孟柔犹豫许久,悄悄摸索着靠过去,伸手探他的鼻息,听见几声从紧咬牙关中泄露的呓语。

      “柔娘……”

      孟柔脸霎时白了,紧接着又涨得通红。

      虽是冲喜,却也是明媒正聘。人家娶她来做妻子,她却只想着等他死了,她好快快回家去。

      听着一声声“柔娘”,孟柔终究还是没走成。

      后来……后来……

      后来她扶着江五治好伤腿,陪着他一步步重新站起来,家里也积攒起余财,院子去年新砌了墙,瓦顶也是新铺的,早不再是当年那个破败模样。

      原以为从此一切都好了,但去岁冬月,东突厥进犯大秦北境,朝廷征召各地驻军集结应敌,江五应召而去,至今未归。

      有人说他是战死了,兵荒马乱被踏碎了尸骨才没能回来;也有人说他是个逃兵,不是被将军砍了就是躲在外头不敢回来,时间越久,流言越多,何氏甚至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她相看人家再嫁。但孟柔不肯接受。

      她不信江五死了。

      他们费那么多功夫时间,筹钱,寻医,问药,无数碗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去,无数银针扎在身上,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站起来,又同初生的幼儿一般从头学步,她是亲眼看着江五怎样忍着削骨剜肉的疼,费劲千难万难才能同常人一般行走。

      吃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站起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白白死去吗?

      孟柔心里不甘,更替江五不平,就这么凭着胸中一股意气,孟柔壮着胆子,日日上县衙求县令帮忙寻人。

      这其实很没有道理。生死之事只由天定,人力哪能有所转圜?

      县令倒是拨冗见了她,却说她是找错了地方,大秦军民异籍,军士有军府管辖,不与县衙相关,叫她自去军府寻人。孟柔打听着地方寻去军府,可军府上留守的军士说不认识江五,又说都尉不在,营中无人主事,赶她离开。

      再多问几句,便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耐心等候朝廷抚恤,总能轮到的。

      孟柔只好回家,但她并没有气馁,今日天不亮又去县衙求见县令,衙役却说县令前几日出门了,并不在县里。

      她只好又回了家。

      接连碰壁几次,就算是她也不禁开始想。

      若是……若是江五没出意外,又怎么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岑嬷嬷道:“五郎生擒可汗有功,已被陛下点为检校右卫中郎将留任长安,只因军务繁忙,一时腾不开手,这才没来得及与娘子团聚。”

      孟柔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砸得晕晕乎乎,又听岑嬷嬷道:“马车就在外头,请娘子快收拾行李随我等上京去吧。”

      “上京?”

      对,对。江五在长安,她当然也要上长安去同他团聚。

      可要想上京,得先有过所。

      凡百姓想要离县,得先经县衙请过所,再由州衙允准签给,没有过所,出了并州就是逃户流民,没进长安城关就会被人抓起来。孟柔懊恼道:“我刚才从县廨回来,他们说明府不在,这几日都不开衙。这可怎么办。”

      何氏瞪直了眼:“你怎么又去县廨!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去,惹恼了差役能有好果子吃?别到时候连累我们也跟着……”

      骂到一半才想起有外人在,朝岑嬷嬷赔笑道:

      “阿柔说的是,县衙不开门,没有过所可怎么办?”

      就算县衙肯让办,签办过所也得花上两三个月的功夫呢。

      “这道不难。”岑嬷嬷微笑:“回去路上经过州治时,请刺史府衙盖印就是。”

      那可是刺史!比县令还大的官,人人见了都得下拜。

      岑嬷嬷虽自称奴婢,不但身穿锦衣,前呼后拥,排场比县令夫人还要气派,提到刺史衙门时竟都神色如常。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沉默半晌,孟柔道:“你们真是江五的家人?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弄错了……”

      “怎么可能弄错!”没等岑嬷嬷作答,孟壮唰地站起身,“她们是江五……姐夫的家人,自己家人,怎么可能会认错。阿姐,你家里的人派马车来接你,还不快收拾东西,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何氏也反应过来,推着女儿往内屋走。

      “对,对。快别再耽搁了,赶紧收拾东西上长安去吧!”

      ……

      长安,齐国公府。

      江铣回来时已经宵禁,坊内各处都在敲鼓,奴仆们正在挂灯,看见他都放下手上活计,叉手行礼。

      有的喊:“五郎回来了”;也有的喊:“中郎将回来了”。

      从称呼上就能辨别是哪房的人,唤他五郎的多是大夫人院里的,倒不是瞧不上他,父亲在家里也被通称“郎主”,没谁会管他叫国公爷,二哥正任太常少卿,也没人以他官身称呼。

      只有东院阿娘的人,等不及“检校”二字划去,便都叫上了“中郎将”。

      走过长长的游廊,跨过垂花门,江铣所住的偏院在府里西北角,他从七岁起便住在这里,离家三年回来了,就仍住在原处。

      转过影壁,侍婢珊瑚和砗磲上前行礼,告诉他女客已到。

      江铣随口问:“什么女客?”

      侍女们交换个眼神:“是岑嬷嬷亲自送来的,说是从安宁县来的女客。五郎不在,奴等不敢擅作主张,暂且安置在西厢。”

      安宁县?

      江铣挑眉,掀袍往西厢房去。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透过直棂窗能影影绰绰看见外头的灯影,原只是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突然聚集成一团,热热闹闹地朝这里来。

      灯影迅捷地逼近,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孟柔不安地揪紧包袱皮,看着侍女们举着灯鱼贯而入,房里瞬间亮如白日,她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江五。

      江铣踏进房门时,见着的就是孟柔惊惶又无处可依的模样,但那双清凌凌的眼一旦瞧见他,紧张与防备便陡然散去。

      像只落入陷阱的鹿,依赖地望向前来拯救她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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