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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流水桃花 ...

  •   还没进殿门,尚在宫道上,楚藏便隐隐闻见了酒气。

      已经入了夜,白道在宫外等着,本来快出宫门了,却突然有内侍带着口谕将他召了回去,说是陛下有请。当时还不明就里,如今行至此处,大抵是明白陛下又在借酒浇愁了。

      “陛下在饮酒?”夜色中,他轻声问。

      引路的内侍看着年纪尚浅,不比陛下身边的老人练达,楚藏一开口,心里便慌乱起来,也不知该不该答,只好埋着头支支吾吾地回他:“国师大人……去了便知。”

      入门酒气更盛,抬眼一瞧,果然见皇帝抱着一堆酒壶,正伤春悲秋地豪饮独酌。

      “陛下。”楚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殿内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已然被酒气醺了个红,闻声呵呵直笑:“国师?来得正好!千秋节怎么不见你人啊?”

      “陛下,”楚藏愣了一下,“臣上过表了,告病在府,怕您沾了病气,不吉利。”

      “原来如此——”皇帝摆摆手,“不重要不重要,来——与朕一同尝尝进贡的佳酿!”

      楚藏挽起衣袍,施施然端坐下来,给皇帝的空盏里续上酒:“陛下,小酌怡情,大饮伤身。”

      皇帝喝得有些迷糊,微睁着眼去看他,手不听使唤地在空中瞎晃了一通,恼笑起来:“国师啊国师,年纪不大怎么满嘴的规劝之词,真是扫兴!”

      楚藏叹了口气:“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您是天下之主,黎民百姓仰仗的都是您的雨露恩泽。微臣既然受陛下青眼得以入仕,便是天子朝臣,不论您听与不听,恼或不恼,进谏都是人臣本分。”

      “又讲大道理……”

      皇帝也就醉的时候脾气好些,换作平日早就发脾气逐他走了:“朕每每见你这模样,心中就烦躁。老臣们都不这么管束朕了,偏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总是这么不识趣!”

      楚藏垂首,声音迟缓:“臣惶恐。”

      皇帝晃晃悠悠地将酒递至他面前,道:“朕只问你一句,今日国师可否摒弃臣子之名,不作他想,只同朕安安静静喝一回酒?”

      缄默片刻后,楚藏端起酒盏,当其面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好!国师好酒量!”

      楚藏缓缓放下酒盏,道:“陛下又有烦心事了么?”

      “呵呵呵——”皇帝满身酒气地笑笑,落寞道,“又让国师猜出来了……”

      “想必……是与贵妃娘娘有关吧?”

      这不提倒好,猛一提来,倒扰乱了皇帝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情绪。他抱着满桌的酒壶酒盏,哼哼唧唧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憋不住满心的忧难,啼哭若小儿。

      他不说话,楚藏便静坐其旁,兀自倾听着,只待陛下哭过伤心过,便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皇帝一边呜咽,一边颤颤登登地将苦水倒了一通——

      原来月十五那日,按例应在皇后宫中留宿,谁知孟贵妃道胸闷,硬遣人来请他,一回两回倒也罢了,近来月月如此。皇后虽不说,但朝堂之上已有私语,皆是斥责贵妃行径乖张,德不配位。为免言辞愈演愈烈,也加之身子疲乏,便没有多予理会。但第二日也是早早地去见了她,谁知贵妃性子傲,说是深情已负,何故旧地重游,因而一连几日都闭门不见。

      “你说她一个蛮不讲理的女子,不过仗着是有几分姿色,仗着我宠她爱她,便如此给天子脸色看!朕后宫泱泱,难道独缺她一个貌美的?她难道就不怕朕一气之下治她的罪?难道就不怕朕诛她九族吗?”

      他说这话时慷慨陈词,像是积怨已久,却又胆怯地只敢在外人面前发作。

      “陛下,”半晌楚藏开了口,“您会么?”

      皇帝神色一滞,整个人登时又萎蔫下去——他不会,也舍不得。

      当年石榴花正红,灼灼开入心中。一众秀女,独她仙姿佚貌,叫人一见倾心。她虽然爱争风吃醋,却也是在乎他才能使出来的小性子,醋也醋得可爱。入宫三年以来,后妃雨露,几乎大半给了她,以至于三日不见,便心中喟叹,食难下咽;夜寐之时,若不是在她寝宫,都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如今她门庭紧闭,真真是叫他抓心挠肝,一边想端着君王的架子,一边又想贵妃快快回心转意,两相焦灼之下,便被逼来借酒消愁了。

      楚藏叹了口气,给君王满上酒:“陛下,臣早已言明,贵妃娘娘娇纵,不可过于宠溺。后宫偌大,虽尽是女子,但内里牵涉着的都是朝堂。帝王本应雨露均沾,您这般盛宠一人……”

      他顿了顿,轻声道:“……有失妥当。”

      “朕不管……”酒喝得多了,皇帝也开始有些迷迷糊糊,“爱卿……你,你去替朕给贵妃赔个不是……叫她别再恼朕了……”

      而后又是一串稀里糊涂的醉酒话,还搀着一丝哭腔:“没了她……朕……朕吃不下……睡不好……朕……难受……”

      楚藏知道,这话他清醒时听不进去,醉的时候更听不进去。

      “陛下,”他道,“您醉了。”

      皇帝定定地垂着头,身子瘦削衰驰,满头稀疏的华发昭示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朕没醉……没有……”

      楚藏静坐了半晌,将散落在襟前的墨发重新拨回身后,继而站起身,走出殿对侍立门外的内侍总管道:“陛下喝醉了,夜里还劳烦总管大人多加照料。”

      内侍俯首倾身,楚藏乘着夜色而去。

      暮色沉沉,白道仍在宫门外,一言不发地等着楚藏归来。

      ***

      有人忧愁有人喜,有人欢喜有人忧,中都之外,桃花源中,今天晚上,倒是结结实实热闹了一把。

      此地名为桃源村,邻里亲和,民风质朴,崇尚道法自然,将生老病死视为人生大事。闻妇人产子,一方有难,八方襄助,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众人翘首以盼,从上午焦灼到夜里,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方才划破夜空。

      “恭喜恭喜,弄璋之喜!”

      接生婆的声音透过帷帐,透过屋门,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屋外顿时人声鼎沸,喜作一团。村民质朴敦厚,知道他们这个孩子来之不易,皆是发自肺腑地祈祷祝愿,如今幸得母子平安,张罗着说不能少了村里的惯例。

      所谓惯例,便是敲锣打鼓滚灯车。

      滚灯车是此地独有的民俗,以滚灯明亮圆转等表示圆满、平安、兴达,伴以锣、鼓、笛子、镲在旁,将黎民们虔诚纯善的夙愿奉诸天神,以祈求万事胜意,余生顺遂。原本是只有祭祀、佳节时才会呈出来的稀罕活儿,而在桃源村里又添了一项——任凭是谁,高低不论,哪家添人添丁,都会祭出灯车来,众人聚在一处,就着热闹和谐的氛围,明亮秀美的灯车,一同祈愿欢闹——这便是此地最虔诚的祝礼。

      容悦没见过灯车,心里新鲜,拉着江令桥一路拨开人群穿过来。江令桥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偷偷摸摸地有些心痒,也就任由他拽了去,想着见见那传闻中的灯车究竟是何物。

      彼时东西还未尽数备全,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晚,江令桥来屋外看到了灯车,初见瞧着实惊艳了一把。

      那厢堆了好些个半人高的八角灯笼,上下分作三栏,共二十四幅面,白绢似的纸上描摹着尽是各式画作。不同灯笼上的画又不尽相同,有的是山水画,有的是百花像,有的是飞鸟作,有的是仕女图,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一盏滚灯就堪称得上一件极美的珍品。

      江令桥看得有些微愣,容悦则抱肘立于一旁,笑而不语。

      早晓得她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才会哄说是自己想看,倒真让他猜着了——瞧这心口不一的薄脸面!

      村民们那边正捣鼓灯笼什么的,估计不大一会儿就能看到滚灯车祈福的礼遇了。这时一个大哥呵呵招着手,粗犷的声音喊道:“小兄弟!大妹子!想看上前来看啊!我的灯车可以让你们随便瞧!”

      闻声,江令桥还有些踌躇,容悦不等她做好决定,当即便拉了她一同朝那畔走,边走边高声应道:“来了来了!多谢大哥!”

      大哥也爽快,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套在滚把上递给她,指指点点地耐心同她讲授——这是立柱,那是四方台板,下面是木轮,上面是内灯笼和外灯架云云。

      江令桥信手拨了拨灯笼,竟像走马灯那般旋了起来,散着柔暖的光,其上各色各式的元君真君图更相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江令桥由衷夸赞。

      “哪能不好看?”大哥粗声一笑,“都是老祖宗看家的手艺!”

      还没细看多少眼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高声,这边等信的人就明了了,齐声应道:“来了——”

      大哥转过头来憨憨一笑:“妹子,兄弟,哥哥们得去了!”

      话音刚落,一阵高亢的乐声自身后猛地响起,惊得江令桥一个趔趄,下意识往容悦身侧挨了挨,容悦伸出手稳住她,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伴着滚灯车的器乐奏起来了,而后便见众人一齐前往大伯屋舍门前去。

      ——灯车会开始了!

      院中,等着看的百姓早已围作一圈,吹奏的人和滚灯车的人没有进屋去,只是从屋里请了菩萨出来,在外头热闹热闹——新儿初生,恐惊吓了他。

      外头摆了香案,只点了两盏萤火蜡烛,下方烧着火盆。四周是夜间的黑,却叫十数盏明黄黄的灯笼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庞。

      一曲梅花歌,灯车嬉闹其中,几个角落里几人擎着立灯——大约是个什么叫法,江令桥也不清楚,只觉得那灯模样稀奇,外头罩了帷幔,隐隐透出些光亮来。吹吹打打的人在前头,细致拨弄手里的器乐,悠扬乐声追随着滚灯车的节奏缓缓流出,金声玉振;持灯车的人在围起的空旷之地上辗转交替,太极圈似的游走穿梭,寂黑之夜灯车星罗棋布,或作游龙曳地行走,或散作漫天星辰。

      灯笼里包裹着的明黄烛光柔柔地漫出来,落在地上,粘在粗缯布衣上,映在每一张虔诚的脸上,头顶的天是夜幕,火热的大地上却布撒着光明的希冀。不参与其中的人立于一旁围观,有的在祈祷,有的在认真看,有的爹娘指着让小娃娃瞧,有的老人看着看着抹起泪来,不知是忆及往昔,还是被场面打动了心。

      火焰噼啪声,敲锣打鼓声,竹笛悠扬绵长,伴以众人笑语欢声,殷殷祝祷,夜里盛会涌到了高潮,昭告着桃源村的热土上,又有了新鲜奔腾的血脉。

      而后灯车易主,原先围看的乡邻受了推攘,也满面笑意地上前一同参与这沸沸扬扬的盛会,一时间,小小的桃源村,细狭的一隅之地,如瓢泼的滚水般沸腾起来,众人欢歌载舞,鼓乐齐鸣,灯车划破了夜的寂寞与凄婉,送来高朋满座,笙歌鼎沸。

      大哥滚了两个灯车从人群里抽身,兴冲冲地奔走过来——

      “小兄弟!大妹子!一道来玩!”

      江令桥本想推诿,谁知大哥手劲大,一把将滚把塞到她手中,呵呵直笑:“上去同乡亲们一起高兴高兴啊!”

      然后不由分说,就将两人推进了红飞翠舞里。

      容悦看出了她的犹豫,笑了一声,道:“没事,我们跟在大家身后,照葫芦画瓢总不会出错的,我先来。”

      说着,推了灯车上前,很快便融入其中,化成了众多星芒里的一颗,耀眼,明艳,而欢乐无忧。

      “江令桥!”

      呼唤声乍起,女子抬起眼眸。

      容悦立在人群里,身前是黑夜浓稠,叫人看不清面容,身后是漫天烛光,像是一尊普度的神佛,镀着温柔的光晕,江令桥静站在明晃晃的灯车旁默默不语,有些失了神。

      “来啊!”他向她伸出手。

      他在看她,她立在人潮之外,身后是黑天席地,夜色如蒙,身前是灯车,是光明的烛火,将她的面容映得明净而柔和,眸子是琉璃琥珀,眉黛入鬓,朱唇玉颌。

      一时间,容悦有些恍惚,却又极快地从中抽脱出来。见她微愣,径直上前挽着她的手,带着灯车一同归入星辰海海。江令桥猝不及防被他带了去,长发和衣袂在夜里掠出一道飘扬的弧线,却蓦然发现,手里生出巧来,灯车下木轮承转,随众人一同游曳其中。

      随着灯车行进,灯笼旋转,其上的画作走马观花似的轮换着,灯笼顶冠上的飘穗旋转如花,两人猫身在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脸上渐渐生出众人同样的欣喜之色。

      明黄的烛光温柔地舔舐着两个年轻人脸庞的棱角,他们游戏其中,满堂微弱火光下,面容似桃花灼灼,美好得如见前世今生的日升月落。

      月光之下,烛火之上,总是有人动了心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流水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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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