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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以白诋青 ...

  •   徐斯牟不去,底下那帮狗腿子也没什么去外城的欲望,一个个言辞推诿,舌灿莲花,有的要床前尽孝,有的称病抱恙,有的腹中积食,有的要去吃喜酒。

      容悦无言笑了一声,想着正合他意,反正去了也是叽里呱啦聒噪作一团,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一同去。

      零零散散征集了十多人手,胆小的从府衙内牵了四只大黑狗,一行人便去了外城。

      数日不见,外城苍凉抑郁之色全然更甚,尸横遍野,仰着,伏着,侧着,歪歪扭扭着的,尽是冰冷死躯,脸泛青乌之色。人无食,却滋养了大把成团成群的蛆虫蝇蚊,它们吮肉噬血,在富饶的粮堆里扭动着诡谲的舞姿。活着的人日渐零星,呻/吟着,喟叹着,脾肿腹水,胃中痉挛,他们捂着腹,掩着口,想呕吐却不能,肚里空空荡荡,吐出来的也不过几口刺鼻的酸水。呕完瘫坐回去,像是抽去了大半精元,眼窝深陷,脸颊凹塌,只消风一吹,轻飘飘的人皮之下,森森白骨就乍现于世了。

      朝廷擢令救亡,赈灾官却人心不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容悦迎着风看了许久,才缓缓转了身,对身后众人道:“你们以白绢覆面,左边这一半人留下分发汤粥,剩下的随我走。”

      ***

      江令桥来了兴致,今日对徐斯牟颇为柔声细语,惹得他心花怒放,心肝宝贝儿地叫着,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不过江令桥倒没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等着他,媚眼笑盈盈,萦满了玉兰香的帕子拂过他的脸,轻言道:“民女来虔州这么久,还没细瞧过外城风貌,心中实在好奇,不知……大人可愿意带我去看看?”

      “这……”徐斯牟肉眼可见的不是很想去,“那里有什么好看的,风沙遍地走,民风还张扬狠厉得很,若是伤着美人,本官会心疼的……”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手不安分地四处游走。

      “不出去。”江令桥甜甜笑着,倚在他胸膛,“我们就在兵将驻守的边缘之界看几眼,可好?”

      笑得可真美啊——徐斯牟一把年纪了头脑直发昏,连声道:“好,好,美人要如何,自当如何……”

      ***

      能拿到的粮食数目寥寥,受苦受难的人又成千上万,熬的粥里有几颗米都能数得清。纵然僧多粥少,但目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常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趁着还没有苗头显露,容悦未雨绸缪,先行在粥里加了度瘴散。虽然还没有瘟疫的迹象,但时不我待,预防着总归是没有坏处。

      度瘴散自然是鬼臾区塞的,每每打开苌弘碧血,都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暖流窜遍周身。师尊仿佛知道这一遭不会轻松似的,恨不得把药阁里的药都塞了进来,亦或许是知道囊中羞涩,掏不出几两银子来给自己的宝贝徒儿,索性满满当当制备了无数药丸粉末,饿了还能充饥用。

      当然,仅仅是服度瘴散远远不够,真正的源头还曝露于荒野,容悦遂带着一行人掘地收尸,土掩火烧。

      然而现实有多惊愕骇人,不实实在在去看,去见,去瞧,是难以真切感同身受的。衙役们没有上过疆场,没有见过尸山血海,但眼前之景,足可见一斑。

      广袤穹顶之下,苍凉黄土之上,饿殍遍野,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寸草无生的虔州大地。几乎是没有休息的空余,每走几步便是一具尸首,一具又复一具。活着的人不剩多少生气,收敛尸首时甚至分不清生死。抬眼望去,前路无垠,不知何时何处才是尽头。风声不息,亡魂不死,无时无刻,无休无止。

      纵然是隔了绢布,尸首腐朽糜烂的刺鼻气味还是可以渗透到任何它想涉足的地方。不剩一丝意识和魂灵的躯体被置放在掘出的土坑中,累成数座比人还要高的山丘。容悦静默着伫立,庄严而肃穆地投下火把,火焰裹挟着热浪一跃而起,浓烈的烟尘遮天蔽日,化作生命最后的啸叫直指云霄。

      内外城交界之处,可见重重铁兵。风掠过江令桥的鬓角,裁出一缕飘飞的发。她拈扇抱肘,端立于草木丰茂的内城,无声地看着城外黄埃散漫风萧索,像是在打量截然不同的另一席天地。

      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想看的都看到了。

      “美人,在看什么啊?”徐斯牟笑呵呵地凑上来,握住她的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令桥作势入他怀中,“就算不去塞外,却也能见得这番好风光,实在壮丽。”

      日光毒辣,映在无甚草木遮蔽的砂砾砖石上,连成白花花的一大片,齐刷刷直刺入眼帘,让人不觉得有暖意,只感到眩目燎灼,偶有微风,却也是杯水车薪。

      她虚着眼四下环顾,忽见一熟悉身影瑟缩在角落,孱弱,瘦削,像是苍茫天地间的一株枯涸的蓬草。

      江令桥抽脱出身,抬步前去看,伸手轻拍了那人的肩膀,一回首,瞧见了那个割发换食,母亲饥亡的女童。她一手拄着根木杖,一手揣了只有缺口的破碗,灰头土脸的模样似个流离失所的乞丐。

      “姐姐!”

      女童显然还认得她,眼里冒着惊喜的光,脆生生的嗓音不改,头发仍那样短,却无丝毫光泽可言,世间再没有人给她编辫子,便那般耷拉着,枯朽着,像是秋去冬来,两重严打之下的白草。

      “你怎么在这儿?”

      话刚出口,江令桥就知有些失言了。

      女孩愣了一下,道:“我……我向来就在这里啊……”

      徐斯牟见状,疑惑地插了句:“美人儿,你们认识?”

      江令桥:“有过几面之缘。”

      短短几个字,听得女孩开心起来,她雀跃着,却咧不开笑意,她的嘴唇实在干裂得厉害,让人想起那久不见甘霖的龟裂大地,一撕扯,血就会汩汩地冒出来。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她欣喜问。

      很明显,两人口中的“这儿”,却不是同一个指向。

      近在咫尺,远若两重天。

      “我……”江令桥看了看身上妖冶的衣妆,又看了看身旁祸首徐斯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江令桥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数日不见,她肉眼可辨地更黑了,更瘦了,身上多有淤青,更有流血化脓的创口,招引着几只黑色飞蝇。

      “我也不知道,它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女孩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气闷热,图凉快把袖子挽了起来,现在一说,又忙捋了下去。

      江令桥不怎么会主动出手帮人,但一向有恩必报,至今仍顾念着当日那半个馒头。

      “大人,”江令桥对身侧徐斯牟道,“可否把这个小姑娘收留到内城,给口吃的,寻个大夫诊治诊治?”

      “小事一桩!”徐斯牟拍着胸脯一口应下,“给下头传句话的事,来人呐——”

      “多谢。”江令桥真诚一笑。

      难得一见美人展颜,徐斯牟心中一喜,捉住她那双纤纤玉手,在手里不住摩挲抚摸。

      女童年纪不大,看着此情此景,似乎并不太清楚,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让人觉得她似乎看懂了其中几分意味。

      “你别怕,”江令桥俯身揽住她的肩,对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跟着他们走,他们会给你找大夫,给你上药,你很快会有很多好吃的,不会再饿肚子了。”

      女孩茫然地听着,茫然地点点头。彼时来了几个兵将,她理了理衣装,便听话乖乖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去了。

      “姐姐——”她忽然停下,转头对江令桥道,“你没再饿肚子了吧?”

      江令桥怔了一下,犹记得她捧着半个白花花的馒头过来,像是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姐姐就是十几天不进食也不会怎样,只知道,自她伸手搀了她娘亲的那一刻,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她应该会饿的。

      江令桥顿了顿,对她淡淡一笑:“去吧……”

      月色深切,忙碌了一天,四下回望,仍是任重道远。容悦揩了揩额上的汗,直起身,扯下戴了一天的绢布,顿时觉得空气都清新香甜了不少。

      先前徐斯牟赈灾不肯给精米,拿霉米应付,霉米没了,最后干脆用水糊弄人。今日一番看下来,很多人都还深受霉米的毒害,发热,腹痛,恶心,呕吐不止,便想着明日先在粥水里换上解毒的方子,缓了眼前之苦最为紧要。

      收拾停当,容悦便打道回府。而走过街穿过巷,路过一个角落时却敏锐地嗅到一阵不大的酒气,再接着,便是三两闲言碎语。

      “在内城当值多快活,干嘛非要拉我来做这苦差!”

      “一天累得腰酸背痛,这口子酒可想死老子了——”

      “背了一整天的死人,指不定沾染上了些什么,你说来前也没人说要干这晦气事啊!明天我可不去,就说我病了,身子实在虚,去不得了,各位兄弟们可得帮我打打掩护,哈哈哈哈——”

      而后便是一阵哄笑声——

      “哈哈哈,身子虚?嫂子可不信吧?”

      “还说呢!这家伙每次撒尿都丈二远,就是嫂子信了,我都不信!哈哈哈——”

      之后就是一阵牢骚——

      “要我说,我也不稀得去,还是这里舒服,有事无事喝喝小酒,明日我也告假,爷不去了!”

      “就是,你说咱们一群正儿八经的官差,何必听他一个商贩的指使,有钱又如何?还不是得卖女儿来过过官瘾?”

      一人嘁道:“得亏生了个有点姿色的闺女,这要是个歪瓜裂枣,徐大人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当然也有人怯怯懦懦地插了一句:“咱们这样说不太好吧?江姑娘可是徐大人的心头好,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得惹大麻烦……”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暴脾气的给打断了:“老子就看不惯你那指甲大点的小胆!听到又如何?那女的想做大房,能得逞?一天天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一脚踹了!就这你还怕?我看过不了几天就扑腾不起来了!”

      “就是!”一人应和道,“他要是当真受重视,能就给他指派这几个人?能塞牙缝的粮食都不给?别杞人忧天了,天塌不下来!”

      “都别说了!”

      良久,一个貌似头头的人厉声喝道:“看看你们那个怂样!就这?这就累着了?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么?上头人不管,难道城外就不是人了?你们难道不想看到虔州回到昔日的样子么?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管的,你们还一个个满肚子牢骚,不就是干点活!在衙门做狗的时候不是蹦跶得挺欢么!”

      一席话炮仗似的炸闷了一群人,一个个低头丧脑不说话,那人拉高了声音,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明天谁不去?大点声,让我看看谁是懦夫!”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举了手:“我去……”

      “好!”头头点点头,“还有么?”

      底下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沉默须臾后,渐渐有了动静——

      “去!”

      “我也去!”

      “还有我!”

      “也算上我。”

      “我!明天我叫上几个弟兄一起去!”

      声音群起,那头头欣慰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来!喝酒!我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以白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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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