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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好梦难圆 ...

  •   忘川谷覆灭之后,人间似乎才真正天朗气清起来。泥土与青草的气味萦于绪风河畔,自西向东香绕十里,早归的鸟雀栖停于檐铃,稍一挠挠痒,不巧惊动铃舌,这便拨开了清脆的迎春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宛转悠扬,从这头到那头撒下遍地希冀;孩童骑着竹马在人群间淘气地蹿来跑去,不小心蹭掉了,连忙回身拾起来,继续做那自由自在的童梦;掀开笼屉,摊贩间米面的水汽蒸腾而上,映出人们泛红的笑脸,食香可以随着吆喝声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春风再一次吹起时,大地上渐渐开始有了久违的暖意。

      容悦是御九天而下的医仙,他的最后一次法术救活了江令桥,救了所有因此伤残的人,更催发了百废待兴的人世,却独独没能救下自己。五次法术用尽,五感也随之溃散,天命至此,药石无医。

      中都热闹,却也嘈杂,江令桥陪容悦回了桃源村。

      一个五感尽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从前的江令桥懒得理会,甚至不会耗费丝毫时间在这种遥不可及的假想上,可当严苛的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却不得不对这样一种凌迟之苦明晰五内。

      看不见,摸不着,闻无臭,听无声,口无味,容悦此生再也无法诊脉问药,甚至连成为一个安然活着的人都是奢望。起初的一两日,江令桥会每日搀着他到外面走一走,可渐渐地,容悦已经走不了路了,他的身体急转直下,脸庞瘦削得厉害,眼眸中像是氤氲着一团散不去的浓雾,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哪怕睡下了也总是骤然惊醒,浑身虚汗直下。

      江令桥常常握着他的手,眉眼弯弯凑到他面前说:“今日的阳光很好,容悦,我们去晒晒太阳吧?”

      每每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才猛然忆及容悦听不见的事实。

      容悦不再愿意走出屋门,于他而言那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他每日将自己深锁在狭小逼仄的房中,空洞迷茫地仰躺在床榻间,眉宇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一个人时,他会一整天这样行尸走肉地过。可每当江令桥来时,他总能向她扬起从前那般爽朗的笑容,同她说些细水长流的趣事,仿佛一切如常,而他只不过是弄丢了某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江令桥日夜陪着他,她什么都知道,凡事都看在眼里,可只要容悦相信她不知道,她就可以擦掉眼泪,笑着陪他继续装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容悦将指尖探入猩红的火焰中。

      他以为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却不知正当他试探着将手移向那团明亮的、炽热的光芒时,江令桥已经走进了房间。

      火苗舔舐着容悦的指尖,他疼得缩回了手,嘴角却缓缓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他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欲望的瘾烧红了他的眸子,他浑身颤抖着,引颈受戮般坐起来想要再次去触碰火焰。

      这次,是整个手掌。

      多日来的隐忍决堤而下,江令桥再也忍不住了,她奔上前一脚踢开了火盆,搂着容悦的脖颈嚎啕大哭。

      容悦的身子猝然僵了一下,连同笑意一起凝在了脸上,却很快恢复如常,微微笑着去抚摸她的脊背。

      然而那抚摸并不轻柔,没了触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气力,只一味手足无措地哄她别哭。江令桥是个凡事藏在心里的性子,从不会轻易说出口,不论爱还是恨,都只显露三分。

      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阿秋,你别怕,我不过是好奇罢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你要是不开心,以后我再也不碰了好不好?”

      可那时轻时重的抚摸却无不昭示着他愈来愈严重的病情,江令桥哭得接不上气,她紧紧搂着他,在他脖颈处悲凄地哀求着他:“我们去找你师尊好不好……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一定有办法救你的,容悦,我们去找他吧……”

      哭声里藏着无尽的酸涩,言语如同水中月,风一吹便破碎如齑粉。

      她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她的悲伤,也听不见她的言语,她并不知道鬼臾区在哪里,却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天下之大,他是这世间唯一可以救容悦的人。

      江令桥站起身的那一刻,容悦似乎猜出了她的心声,在她转身欲离开时,他蓦然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圈进怀里。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是宿命,逃不掉的……”眼角流下黯然的泪,他说,“阿秋,日后你若是见到了他,不要把我身死的消息告诉他,好不好?就当我永远留在人间,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不肯回去。纵使恨我一辈子也好,只求永远别让他知道真相,他举目无亲,一生只有我一个徒弟,年纪大了,承受不住……”

      他哀声乞求她,一如缚魔石柱那一日,她长跪于地向他求死。江令桥的眼泪簌簌而落,在他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后悔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在自己被四景贯穿的时候就死在了雨花台上,那样的死重于泰山,为了兄长,为了父母,为了相思门上下,也为了容悦。如今看到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心里比他更疼。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

      夜入深处,春雷滚滚,冷雨开始淅淅沥沥地砸下来。

      江令桥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睁开眼时,容悦跌倒在地,痛苦地扭作一团。

      他将药罐砸碎,碎片紧紧握在手中。鲜血自指缝漫出,红得醒目,却始终不肯放手。行医之人五感闭塞,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他的世界一片空白,永永远远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头脑还清醒着,身体却盲了,他不再记得药香萦绕鼻尖的气味,不记得拥抱的感觉,不记得指尖揩去眼角泪的触感,人世间一点点从他的脑海里褪去,他无法挽留,哪怕流血也无所谓,他想找回疼痛的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眼泪自江令桥脸庞平静地流淌,她从床榻上起身,借月色缓缓走到容悦面前,拨开他的手指,无声地取出那片染血的碎瓷。

      这一回,是容悦先忍不住的。

      他轻轻颤抖着,喉间传来呜呜咽咽的啜泣声:“阿秋,我好痛苦……我,我怕我扛不过去……”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江令桥面前宣泄,却依旧竭力隐忍着没有大肆发作。

      江令桥啜泣着:“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骗我,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

      “对不起……”一滴泪自容悦眼中灼灼而出,他说,“阿秋,或许……或许我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你那么坚强,没有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听不见,他也可以猜到江令桥此时的言语和神色。鲜血污了她的裙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苦涩地咧出一抹笑:“可是……我既希望你忘了我从此好好地过,却又贪心地奢求你可以永远记得我……”

      悲伤到极处,声音会愈来愈轻。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伏在她耳畔抽噎:“星星亮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我,即使我身处虚幻,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永远存在……”

      江令桥泪如雨下,她的喉间疼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惊电猝起的时候,长夜亮如白昼,她俯身抱住他,哭着摇头:“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说了会一辈子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食言……你要是走了,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才不要一个活在回忆里的死人……”

      “要记得梦见我,每一生……”

      天像是破了个口子,雨势倾盆,水滴溅落在窗棂上,是另一种安然温和的抚慰声。

      某一刻雷声隆隆,容悦的嘴角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他惊喜地抚摸着江令桥的脸庞,与她额头相贴:“阿秋你闻,是扶桑花的味道,我好像闻到了!”

      江令桥吸了吸鼻子,却因哭得厉害而什么也没能闻到:“真的么……”

      他俯身轻吻她的唇:“真的,和我们初来桃源村时一模一样,我不会忘的。”

      话音落,一滴泪砸在地上,黑夜中不得见。

      才至初春时节,哪里会有扶桑的身影。他拥着她,唇瓣颤抖着:“阿秋……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闻到过花的香气了……我,我好想再闻一闻……”

      彼时大雨滂沱,江令桥胡乱地揩去脸上的泪水,哭着应他:“你等一等,我一定给你寻来……”

      她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又在容悦周围下了重重护身的法术,以免他在无人时自戕。临行前,回眸悲楚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尽漫长而又无比短暂,敛下目光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女子转身,最终抬步走了出去。

      至此,这间狭小的屋子只剩下容悦一个人。他面窗跪坐着,如囚笼之中不得恩赦的罪徒。

      巫溪已死,天劫不是应该结束了么?为什么自己得不到救赎呢……还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而自己不过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今夜,这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即将命陨。

      他的唇角溢出一行绝望而孤寂的殷红,适逢屋外划过一道惊天的霹雳,电光石火间,静默低沉的暗夜再一次亮如极昼,煞白的光芒刺破窗棂,映在容悦瘦削苍凉的脸上。

      那是光么?又是什么光?容悦看不见,却依稀觉得眼前的无边混沌中蓦然掠过一道惊鸿,亮亮的,好像,有暖意……是太阳么?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了,久到有些记不得和煦是什么模样,落在身上又有几分热。

      纵然身重千钧,他还是艰难地抬起手,以期离那道光更近些。

      然而惊雷再现,鲜血剧烈地挤压容悦的胸膛,从喉咙中大口大口地涌了出来,身前和地上被染成艳红色的一片。他的意识残存无多,眼中的微光开始一点点弥散,某一刻好像又看到江淮盛景那夜,蛟龙腾空出渊,盛大而烂漫,而又很快在辉煌中归化为一团雾气。

      一如此刻他将尽的命数。

      苦雨如愁,哀绵不绝。正值夜深人静,大地一片安宁。大雨是入眠之音,有夫妇怀抱儿女已然沉沉睡着,也有尚未熄灯的万家灯火,或是教习稚子读书认字,或是为了明日的营生准备物什,或是举案齐眉的夫妇秉烛私语,亦有四世同堂的亲族人谈论到趣事之处一同哄笑起来……

      当闪电劈开夜幕,惨白的光再一次落在容悦枯槁的面容上时,也是眼中最后一丝光彩褪尽之际。

      他的脸惨白如雪,鲜血却妖冶嫣红,自口中、鼻下、耳畔和眼眸中缓缓流下。尚未扬起的手凝在半空之中,而后无力地,连同整个受病痛而孱弱许久的身躯,一齐永远地沉寂下去,再没有一丝动静。

      春雨来势汹汹,裹挟着寒风同至。长夜里,江令桥撑着纸伞一面哭一面行过寸寸草木,手拨开荆丛,划破了也毫不在意。雨水愈来愈重,伞渐渐成了累赘,她索性弃了纸伞,徒身穿行在湿漉漉的灌木之中。

      “花……花在哪儿……”

      她无助地哭喊着,走了许久,怀中却还只有零星几个花苞。夏天的雨大而急,砸在人身上生疼,冬天的雨细而密,刀子般一寸寸剜人的心,而这场不速之客的春雨位居其间,几乎耗尽了江令桥所有的心力。天上惊雷阵阵,她手忙脚乱地采下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花,渐渐捧了满怀。

      可没有一朵是扶桑花。

      某一瞬间,她在绿叶丛中看到了一朵如火的红花,暗夜里像极了扶桑。她高兴地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刚伸出手去,腕间那只乐眉乐目的骷髅头却忽地黯淡下去,自银骨链上猝然落下。

      雨水贴着江令桥的头发滚下,正值夜幕之上电闪雷鸣,她惊得站起了身,回首望却看到屋子四周升起星星点点的华光,如奔腾的水汽般喷涌而上,绚烂毕现。

      她来不及哭,更来不及思考,拢着怀里的花冒雨原路奔回。可是破开门,抬眼看向屋内的那一瞬间,却只看到容悦僵死的身躯——他七窍流血,跪于窗前仰光而死,孤凄而惨烈。

      花落了满地,女子怔怔地立于原地,头发上、衣裙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下。

      像雨,也像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9章 好梦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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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