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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庐山面目 ...

  •   时间似乎真的有抚平伤痛的能力,夏之秋不会再整日整夜地想着灯青了,也不会再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就落泪。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与楚藏情意依旧,晨起送他去上朝,之后的所有光阴,便是漫无目的地等着他回来。

      只是楚藏给她新找的侍女她一个也没有收,也仍旧不肯再看白道一眼,平日里淡淡地独来独往。

      总归是有什么东西被生死隔开了。

      楚藏今日要去旁的州府,一早出了门。彼时夏之秋睡得正熟,他不忍心看她哈欠连天地送自己离开,久久凝望了许久,在她额前轻落下一吻,披衣轻声走了出去。

      夏之秋醒来时,楚藏早已不在身旁。然而刚起身未多时,便有一封请帖递来府上,翻开一看,怔愣了一会儿。

      下帖人是当今太后,邀她入宫一叙。

      太后……印象里夏之秋几乎与她毫无交集,在她还是皇后时,便听闻她身患痼疾,几乎日日阖宫休养,莫说是夏之秋,就是宫里人都很少见过她的面。可如今,她居然亲自下帖请自己入宫叙话,夏之秋思索许久,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

      她将那封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确定出自太后之手。纵有疑惑,还是很快唤人套了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今日不必早朝,往来的宫人也没几个。然而入宫见到的第一个人,却并不是太后。

      “夏姑娘——”官稚远远在角楼上向她招手。

      夏之秋眼前一亮,带着欣然一步步登上角楼。官稚端身立于万丈旭日之前,配以庄严贵重的帝王衣冠,显出不俗的气度。他敛眸静静地俯瞰着偌大的中都城,身姿挺拔如竹,将女子眼前刺目的阳光尽数遮挡干净。

      故人相别,经久未见,夏之秋还未来得及回过神,“老师”二字便脱口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刻,脚下蓦然一顿,觉察出不合时宜来,又措手不及地连忙缄口,毕恭毕敬地向眼前男子屈身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身前传来一阵轻快的笑意。

      官稚缓缓回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夏姑娘,这么叫可就疏远了,或许我也应该应个景,唤一声楚夫人?”

      话语像一汪清泉,潺潺地流过夏之秋的心田。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官稚那张一如从前的笑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寺葱茏的盛夏,而他依旧是山涧那缕恣意随性的风。

      她松了口气,向他嫣然一笑,终于没有隔阂地重唤了声:“老师。”

      容悦嘴角一勾,微仰起下巴,似有些不太满意:“士别三日,我成了皇帝,你脸上怎么一点惊讶都没有?”

      夏之秋抬头,很认真地答:“老师这样的人,再不可思议的事也不足为奇。”

      官稚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拇指间的玉扳指,闻言,先是低低地轻笑了一阵,而后转过身,放肆张扬地哈哈大笑起来,背靠着天边正灿烂的金色阳光,笑声似乎可以穿透城墙,随风一路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末了,笑声渐渐平息,他缄默地转着扳指,明晰的目光足以将夏之秋打量了个底朝天,半晌开了口。

      “楚藏对你不错吧?”

      “是,他人很好,对我也好。”

      官稚看着她,话里字不多,却颇为一针见血:“可是夏姑娘,你的心事很重啊……”

      夏之秋的目光倏然顿了顿,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明显。楚藏也是聪明人,或许他也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心照不宣地包容着,没有放在明面上说破。

      “老师……”脑海中浮现出灯青的音容笑貌,她的声音淡得没有影子,缓缓走上前,刺目的阳光落入眼眸中,像是三月天洒下的一捧细雪,“我有心结,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生老病死,其中之一,是么?”

      夏之秋凝眸看向他,没有说话。

      官稚笑眯眯地,他说:“我眼里的夏之秋,向来不是个受世俗鸡毛蒜皮羁绊的人,遇事迎难而上,世间这么大,活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除非……是人力不可及之事……”

      “那……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又当如何自遣?”

      夏之秋像个怅惘茫然的学子,虔诚地发问。官稚慈怜地看着她,须臾,转过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蒸腾而出的水雾一点点消融在金黄色的辉光中,卷起斑斓的彩晕,光芒映在男子矜贵的面庞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有两三分师长的模样。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他淡淡地望着天际,只缓缓道了句——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言语入耳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夏之秋想到了楚藏。

      她想到了近来犹如地狱的日子,灯青走了这么久,她颓靡过,沮丧过,一心沉入悲痛中,而很久没有在意过身旁人的感受了。可楚藏自始至终却一句怨言也没有,陪着她一起难过,给予她温暖。他对她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对她好,既然死伤已成定局,生者如斯,或许真的该好好看看身边人了……

      “走吧,”官稚负手于身后,向她微微一笑,“今日要见你的人不是我,误了时辰,惹人生气可就不好了。”

      他向她挥手作别,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却在女子背过身走下楼的那一刻,男子凌乱交错的思绪虬结成一团,最终化作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官稚兀自摇了摇头——这位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早已没有可以“生者如斯”的人了……

      宫中某处偏僻的小筑,江令桥倚坐在雕镂的横栏上多时,怅然地盯着手里那封早已写完多日的信笺。她在心中一遍遍措着辞,想着无论如何,今天务必要将它交给夏之秋,不可以再耽搁了。

      她一边默念着,一边观望宫门前是否有人经过。可等了许久,真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方朱门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心口不一,一把将信塞回了怀里。

      “夏姑娘——”江令桥向她挥了挥手,“这里!”

      见到她,夏之秋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连忙敛裙一路疾走而来。拂面的微风扬起她的鬓角,丝丝清凉之意顺着笑意沁入眉目——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由衷地高兴过了。

      “江姑娘,许久未见,原来你在宫里啊!”

      她像一只春日欣欣然的小鹿,衣袂如花瓣徐徐绽开,江令桥也不免被她的心绪感染,几步走上前去迎她,脸上落着粲然的笑:“慢点……”

      “先前在楚藏口中听过江望秋这个名字,我想了想兴许是你,如今看来,果然没有辜负这番情谊。”

      还没高兴多久,“楚藏”这两个字便使得江令桥陡然有些笑不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面色有异,夏之秋眼里浮出一抹疑惑。

      “哦,没什么……没什么……”江令桥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国师居然还同你说过我的名字……”

      说到这儿,夏之秋想起来某些事还没问。

      “江姑娘,贵妃娘娘宫里的那位侍女是你吗?她的尸体是你收敛的吗?”

      江令桥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夏之秋点点头,她拉着她的手:“可以告诉我贵妃娘娘的埋骨之地么?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恩人,我想去祭拜祭拜她。”

      “她……”江令桥一时不知该不该把孟卷舒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我……带她去了南疆。”

      “南疆?”夏之秋有些不解,“为何要去南疆?她的家不是在江南吗?”

      “是,自然是江南,只不过……其实这是娘娘的遗愿,她常说南疆风光无限好,天高云阔,只可惜惦念了一辈子,却难以亲眼看看。我也做不了什么旁的,只能在她与世长辞之后,让她再见见南疆的大漠……”

      闻言,夏之秋黯然地垂了垂眼眸:“娘娘被锁在深宫里一辈子,似乎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了须臾,气氛渐渐沉闷,江令桥侧目看了看身旁的夏之秋,她不知在思量什么,或许是曾经孟卷舒同她说笑时的模样,或许是旁人刁难时伸出的一只援手,亦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庇护与照顾——孟卷舒是被安插在皇宫的一把刀,也是楚藏派来守护夏之秋的一点星火,然而事件中心的夏之秋却什么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的只言片语,只知道那位故去的女子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

      空气压抑得厉害,为了让夏之秋能开怀些,江令桥故作轻松地看了看宫门外:“今日怎么一个人来?灯青那小丫头呢,她不是一向自诩不离开你半步的吗?”

      然而一语毕,气氛并没有如预想那般活络起来,反而一度更冷了些。那一刻,江令桥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半晌寂静,夏之秋终于出了声,却是带着落寞的鼻音:“灯青她……不在了……”

      不在了……江令桥心间陡然一颤——是……去世的意思么?如果是,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突然?灯青年纪轻轻,又有功夫在身,一般人奈何不了她,更无什么缠身的恶疾,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千万个疑问在心口堵着,她很想知道缘由,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拼命拦着她,不允许她说出那些足以在人伤口上撒盐的话。

      “暴毙而亡,走得很突然。”夏之秋主动开了口。

      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看开了。可江令桥抬眼看夏之秋,还是能从那眼眸中窥探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的心思难免又落回怀中的那封信上,如今看来,眼下似乎并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候。夏之秋方才从灯青的离世中走出来,若是再闻噩耗,以她的性子,怕是会支撑不下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夏之秋笑着劝慰着江令桥,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有人告诉我说,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觉得这很对,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为了亲人,为了自己爱的人,也该好好活下去的。”

      ——是啊,自己还有父亲,还有丈夫和孩子,日子还是充满希望的。

      她缓缓站起身,柔声道:“江姑娘,我不能耽搁太久,今日本是因着太后娘娘的帖子才进的宫,得赶紧去见过太后才是。若回程时间尚富余,我再来寻你,如何?”

      “不必去了,”江令桥有些五味杂陈地喊住了她,“其实……是我求太后拟的帖子……”

      然而话刚一说出口,便又有些后悔起来。

      “你?”夏之秋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似有些欣喜,“江姑娘,你特地寻我前来,是有什么要事与我说么?”

      后悔的地方正是这里,把人叫住了,该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江令桥很清楚此番不能贸然将信送出去,可面对她的询问,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才能滴水不漏。

      “所以方才陛下说等我的人,是你啊……”她自言自语着,目光落在江令桥身上,忽然停顿了一下,“嗯?这是什么……”

      江令桥没想过她会直接去拿那封信,或许是笺纸从怀中露了出来,被她察觉了。很快,那封在江令桥身边留存许久的信,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到了夏之秋的手上。

      “这是给我的吗?”夏之秋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江令桥想夺回来,却被夏之秋一闪身给躲开了。

      “江姑娘,你骗人,”她笑着晃了晃那封信,很开心地说,“若不是给我的,这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信封正对着江令桥,纸面上“夏之秋”三个字搅得她哑口无言——那还是她搁笔时无比贴心地添上去的,这下反而成了帮凶,纵此刻时她想将这件事戛然而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唾沫,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夏之秋就要拆开信来看,连忙抬手阻拦:“夏姑娘,信不急着看,眼下……我……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夏之秋的手果然停住,小心翼翼地将信贴入怀中放好,极认真地看向她:“当然可以,你说吧?”

      “我……有一个朋友,她常年羁旅在外,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吧……因为山遥水远,家中的事知道得总是不及时,如今有人托告我,说……说……”江令桥的手指绞得有些发白,越说到后面越难以为继:“说她家高堂离世已久……你觉得,这件事……我应该告诉她吗?”

      她不安地舔了舔唇,喉间干涩得难受。

      “生老病死是大事,自然该说啊!”夏之秋的笑容纯然如水,“而且应该早早地说,江姑娘,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若是……若是回故地守孝吊唁的话,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很有可能会化为一场泡影……”

      夏之秋轻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一个昏黄的过去说起——

      “江姑娘,你知道吗……在我出生那日,我娘便因难产而去世了,我和她是这世间最陌生的亲人,谁也没有见过彼此,可我要比我娘幸运多了,至少我还活着,还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描摹她的样子,而她却只能带着满身遗憾奔赴黄泉……”

      她仰起头来,遥遥望着天边的云,声音邈远而坚定:“我这辈子是注定赶不上我娘了,她是个比我好千百倍的女子 ,爹爹也矢志不渝地爱了她一辈子,虽然没能亲眼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可这十数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她。如果可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住漏风的房子,吃糠咽菜,哪怕用二十年寿命换她回来一日,我也会毫不犹豫……”

      江令桥看了夏之秋一眼,她看见了女子眉目之间那些愀然萌发的神采。有那么一刻,她想,或许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如今该是什么模样?又会做着些什么?也许会手挽着手一同逛逛街市,闻到摊贩上的食香会心血来潮买上一碗来尝,夜里父亲和哥哥对弈,母亲则与自己一同挑选些时兴的布料,亦或是什么也不做,就坐在他们身边默默观摩。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江令桥鼻头发酸,眼里泛起潮气,不由地把头偏去一边——她永远都无法与那场大火和解。

      “江姑娘,你怎么了?”见身边人红了眼尾,夏之秋下意识停了下来,关切地询问着她。

      “哦,没事!”江令桥笑了一声,仰脸望着头顶那片碧蓝的苍穹,“没事……”

      她们太像了,这种相像是用真真切切的血泪换来的。至亲活在记忆里,被时间一点点风蚀,也许某个天清气朗的日子里,那些残影就会随风熄灭,永永远远地从脑海里淡去。

      夏之秋覆着江令桥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粗浅看法,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同。你知道这个消息,便是离他最近的知情人,自然也应该转告他,至于后来之事如何,便是为人子当考虑的事,不该由你受累……”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令桥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像安慰那些呜咽哀泣的小兽般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极郑重地在她耳畔道:“夏之秋,答应我,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支撑不下去的事,我永远都为你留着一道门……”

      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让夏之秋有些云里雾里,但念及她近来琐事缠身,便也未加深究,回应着江令桥的拥抱,点头轻轻答道——

      “好。”

      很快便到了出宫的时辰,夏之秋是在江令桥的目送下走的。回程的路途乏味,她想起了怀中的那封信。虽说江令桥一再叮嘱说最好回到府上,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启封,但夏之秋是第一次收到江令桥的信,很想知道她会在信上写些什么东西,马车行至半路,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明里暗里地勾着。

      “不妨看看吧,马车里也不算有外人……”

      夏之秋小心地取出信,然而刚看没两行,脸上的笑意霎时退了下去。

      未消多时,马夫听见帘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掉头,去夏将军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4章 庐山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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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