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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永矢弗谖 ...

  •   夜到深处,中都城中,国师府已经点上了烛灯,明艳艳的光亮充斥着整个房间,温柔地映照出男子和女子的脸。

      夏之秋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上,任由楚藏托起她受伤的那只脚,缓缓褪去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

      她的脚本就白,如今白中红,衬得伤处更触目惊心了。从前骨节分明的脚踝,如今肿得像个馒头,血瘀在了一处,有的地方甚至有些泛紫。

      楚藏把她的脚搭在自己膝前,倒了药油在手中,将掌心搓热了捂在伤处,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低着头,专注地做着眼前这一件事。夏之秋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见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像浓密的愁云,久久化不开,吹不散。

      她的心里缓缓勾勒出楚藏的模样——面若冠玉,身量颀长,性子温和,总是噙着淡淡的笑容示人……

      三月的春风编织了他,海棠是他一生的夙念。

      这样的男子合该是完美的丈夫,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成家?是在等她吗?可是他们相识也不足一年,从前的他在等待着什么?他又是从哪一眼开始爱上她的?又或许不是爱,只不过目光所及的女子,只有自己最为合适?

      疑问一股脑涌上来,冥冥之中都在寻求一个答案,然而夏之秋却没有能力解答,只能默默将它们重新咽回去,深埋于尘土之下。

      这样暧昧不清的气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氛围之中的两个人却不自知,一个低着头专心搽药,一个则思绪缠身,到头来也仍不知道所求为何。

      “好了——”楚藏动作极轻地替她将罗袜穿好,而后仰头认真地看着她,“这药的效果很好,不至于太受罪。只不过跌打扭伤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不可小觑,这几日你就先在房中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下面人说。书房离这里也不远,你若是……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也只管遣人去寻我,我下了朝都会在书房候着……”

      候着?是担心自己不愿意见他,才躲在书房里不敢来么?从白天到夜里,只等着下人来唤,心甘情愿地被一个女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夏之秋的眼神黯了黯,她突然很希望他对她没有爱,希望他只是出于夫妻责任才这样照顾她。因为这种默默燃烧自己祈愿爱意的感觉,她知道,她明白。若他对她真的是爱,那这份爱,只会比她曾经的那份更卑微千百倍,而她不值得。

      因为深谙,所以不希望他这样自卑自贱。

      “你不必如此,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去做就好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

      夏之秋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然而听罢这番言语的楚藏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欣慰的神色,而是兀自低着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轻声应答:“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她很想重新说些什么来补救,可惜她并不是个在感情上游刃有余、精于言辞论调的人,直至楚藏退身出去,将门轻轻掩上,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说辞来。

      “呼——”

      夏之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索性仰面躺在了床上,望着头顶那方雾蒙蒙的帷幔有些出神。

      “阿娘……”她想起了那个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至今素昧平生的女子,“做女儿难,做妻子为什么也这么难……”

      或许是太累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睡着了。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也有一个夏之秋,她的母亲没有在那个托付新生的夜里丧命,而江南外祖家,也没有陈腐的读书人至上的教条,父亲仍旧为武将身负要职,自己是将门独女,一身劲装打马御街前,所有的人都是其乐融融的。梦里的母亲很年轻,是个英勇果敢的女子,她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像母女像姐妹,闲来无事时坐在院中谈天说地,一坐就是一整天,天上的暖阳落下来,照在人身上酥酥麻麻的,即便是冬天也从不觉得冷。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这已经不是夏之秋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事物太过美好的时候,便会叫人一眼看出其中斑驳的虚假来,自己都不会相信。梦里的夏之秋脸上挂着永远落不下的笑容,梦外熟睡中的夏之秋,一滴眼泪流出眼眶,慢慢渗透入枕头,天知道,地知道,而她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

      天很快就亮了,梦也匆匆醒了,夏之秋醒来的时候,楚藏早已进宫去了。

      今日是新国师入朝的日子,他须得在旁。

      新国师,容悦,他进宫了……夏之秋止住思绪,摇摇头,努力地想把那个月下舞剑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天涯陌路,莫要再想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她想起身,谁知刚掀开被子,灯青便大喝一声:“小姐别动,我来扶你!”

      若从前灯青对夏之秋是形影不离,如今则是恨不得将两个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昨夜一去不回,害得小姐险些丧命狼口,她远比小姐更加心有余悸,若不是楚藏及时出现,实在不敢想象后果如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或许回来见到小姐尸体的那一刻,就已经心如死灰追随而去了。

      她唯一的信仰,就是拼尽所有保护她,哪怕付出性命。

      夜深回来的时候,夏之秋已经歇下了,灯青在知道她平安无虞的那一刻,忍不住心中酸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云顶山上,当她带着拐杖和火把返还的时候,只看见石头压着小姐的一支珠钗,旁边却是密密麻麻的狼脚印。

      那一刻她的心猛然坠入谷底,天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浑浑噩噩下了山,跌跌撞撞回了府,她的人还在,灵魂却早已游荡在外,飘无定踪。

      中都的冬天很冷,灯青身着薄衣,固执地在门外跪了一夜,守了一夜。当她急急忙忙要来扶夏之秋起身的时候,早就是一副面无血色,眼窝泛青的模样了。

      夏之秋吓了一跳,急切切问她:“你怎么了?”

      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灯青的喉咙立时就哽咽了,扑通一声跪在她床前:“小姐,灯青有罪……灯青对不起你……”

      夏之秋握住她的手,冷得像冰,眼圈当即就不自觉红了起来。她了解她,缘由也能猜出八九分。

      “没事的灯青,你不必自责,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了吗?说到底,也是我自己非要去山上的,若真要追究起来,我才是罪魁祸首。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姐——”灯青鼻子猛地一酸,扑在夏之秋身前放声大哭起来。

      自责,委屈,担心,后怕……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夏之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她的身上也冷得很,衣着单薄得可怜。

      她有时候觉得,灯青就像另一个自己。她将保护自己视为使命,一辈子就盯着眼前的那个点,在一方窄窄的圈地里穷尽心血。

      她们都是木讷的人,注定做不成真正的自己。

      “灯青啊,”夏之秋轻声说,“若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你会帮我吗?”

      灯青即刻抬起头,纵然人仍是泪眼婆娑,点头时却无比坚定:“小姐只管说,只要力所能及,灯青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夏之秋听了便笑,笑得眉眼弯弯,拍拍灯青的脑袋,道:“睡觉,会吗?”

      ***

      皇宫之中,一场极尽盛大的典礼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国师入朝,本就是动辄朝堂的大事,衣冠礼器皆是在三个月之中紧赶慢赶出来的。毕竟是一位涉及江山气运的潜龙之人,神在江山在,皇帝更是连下三道抚喻,大典若办不好,便是不敬苍天,日后王土之上必受天谴!

      一时间,所有宫人风声鹤唳,生怕做砸了手上的差事,个个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坏了差事事小,丢了脑袋事大。

      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容悦身着敕制国师朝服,缓步行走在文武百官的正中央。是时东方正亮,旭日初升,大殿之下密鼓如雷,声声入耳,昭示着护佑王土的神降临真龙身侧。

      百官深深匍匐在地,既想抬头一睹天人风姿,有心惊胆战,害怕一个不合时宜,在这个场面上惹得龙颜大怒。

      新国师的脚步近了……

      新国师的脚步声近在眼前了……

      新国师的脚步远了……

      ——所有的人耳朵都敏感地竖了起来。

      容悦自然是要不携一丝犹疑向前走的,如今成了皇帝亲封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眉宇之间合该多一些睥睨众生的冷漠。

      长长的祭天之路上,他身着玄色长袍,手持雪色笏板,头戴礼冠,神色端凝,望着祭天神坛,一步复一步地向前走去。

      皇宫很大,一路上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下凡将足朞年,却还像刚刚启程,是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楚藏长身立着,在祭坛口静静地等着,也紧紧盯着那个将至之人。

      活了这么久,能让他记住的面孔并不多。

      而这张脸,却牢牢地拓在他的脑海中,愈不想回忆,愈加弥足深刻。

      就像夏之秋永远忘不掉这张脸一样。

      那个人很快来了,楚藏正了正身,他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善意。
      “三个月了,容国师,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深寒。容悦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说完了,堪堪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礼器,缓缓步上祭坛长阶。

      祭天大典开始了,所有人肃穆地立着,齐齐望向祭坛上那个修长的身影。

      祭坛上的男子揽袖携物,一桩桩一件件专注地进行着。

      没有人注意到,城楼之上,一个轻纱覆面的侍女也在静静地看着。

      他在履行他的使命,任务完成,了无牵挂地走才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不该有的情愫只会让他的飞升之路节外生枝。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来?江令桥在心里问过自己,可又心存侥幸,只要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就不会被发现。

      数日不见,她很想见见他。

      庄严的鼓声落下,如晨钟叩醒大地。北风恻恻地吹着,面上的一角青纱应风而动,细腻地撩拨着女子鬓角额前的碎发。

      楼台上,女子透过阑干的一线视野,定定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楼台下,风和景明,千百群臣毕至,同敬祭天大典。

      容悦倾身,将立香插入香炉之中,烟雾乘着风袅袅升腾,在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于无形。耳畔,群臣跪拜祈福之声更迭起伏,盖过庄严沉重的鼓声,弘扬万里。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香雾,知道今日的事务算是结束了。

      天色晴明,江山澄廓,庄重祭礼在上,万千朝臣在下,在这片刻得闲中,容悦缓缓微瞑双目,思绪追逐着数日之前一个轻飘飘的梦,一同飞向天高海阔之处。

      梦里正值夜深,他熟睡着,床前却静默地坐着一个女子,伶俜的身影很像她。

      然而蓦然惊醒,抬眼去看的时候,女子却化作一团云烟,逐风而去,消散于浓重的夜色。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放长,再放长,可以隐隐望见中都城外淡蓝色的远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永矢弗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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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