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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东曦既驾 ...

  •   一个杀人者,一个救人者,二者同行,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江令桥深知,当一个刺客的血开始温热起来,便是这条路走到了尽头的时候。

      从前杀人,向来不问黑白,不论善恶。顶天了不过是恶人斩杀,好人毒杀,这便是所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可是如今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她开始畏惧那些司空见惯的幽冥异路帖,害怕上面细碎的字迹匆匆写完了一个好人的一生。

      她伏于案桌,面临轩窗,望着天边那轮红到了极致的落日,第一次感觉到了紧迫的萧瑟之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霞洇透了半边天,晕染开大片红蓝紫的光亮,美得绚烂而不真实。余晖悄无声息流入其中,化开了,弥散了,蒸腾起舒缓斑斓的金镶边。

      落日光景越过窗棂,将她的瞳孔点染为疏离的琥珀色,面容和眉梢描摹成淡淡的金色,温柔得能望见脸上细小的绒毛。

      江令桥枕于左臂,右手摩挲着手中的幽冥异路帖——心里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她瞑目默默沉思着,半晌,抬手将帖子遮蔽于眼前,把满目烟霞色阻隔在了视线之外。

      冯落寒说,给吕襄和沈瑭下死帖的人是楚藏,江令桥对此人并不熟悉,更未见过,只听说他是当朝国师,本就是圣主亲近之人,自二师三公一党大势已去,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权利深厚的一个人,为何要对两个无名之辈下手?

      吕襄无欲无求,一心只愿做好一件分内之事;沈瑭更是抽身官场,从此远离庙堂,这样的两个人,究竟如何招惹了他?

      她忽然想到吕襄自戕那一晚对她说的话,他说贾太师尚在其位时,便有一位大人许诺他高官厚禄,那位大人是谁?是国师一党吗?可惜那时没问,如今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除了吕襄和沈瑭,冯落寒还查了旁人,才发觉连同数月之前的周子音、徐斯牟、陈大人和那位刚刚走马上任的韦尚书,都出自他的手笔。

      难道从一开始这位国师便早有了布局,只等待一把合适的刀来将所有的阻碍除之而后快吗?

      忘川谷是刀,而江令桥便是这其间最为锋利的刀刃。

      幽冥异路帖的庇荫之下,眼前是柔和的黑色。江令桥瞑着目,脑海中静静地整理着一些乱麻般的思绪。黄昏时分的秋风拂面而过,轻轻掠动鬓发,这片刻的安逸之中,她的呼吸越来越平缓,最后枕着夕阳、晚霞和秋风,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难得一场没有顾忌的沉睡,待到梦醒时分,竟已至戌时。

      容悦轻轻揭过她眼前的幽冥异路帖,见她睡着,便也未将她叫醒。只是轩窗大开,晚风簌簌,这么吹上几个时辰定然是要不舒服的。虽然不知道修了魔道的人还会不会生病,但以免万一,容悦还是上前将窗户掩上了。

      然而关好窗一回头,却蓦然发现江令桥端端正正坐于案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方才的睡着只是一个假象。

      容悦心中一惊:“你什么时候醒的?”

      江令桥幽幽答他:“刚才。”

      幸好睡着是真的,不至于自己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容悦松了口气。

      “从前拿了幽冥异路帖,总是恨不得当天便动身。如今这是怎么了?一连过了多少天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今时不同往日了……江令桥一手托腮,回想起从前来。

      从前要杀之人,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名字,没有牵扯,没有纠葛。而现在窥见了人心,见过至恶至善,心却不觉生出了裂隙。

      夏峥是活生生的人,是夏之秋的父亲,是他们身边之人,他的死,必将造就所有人的痛苦。夏之秋本就年幼失恃,若再失怙,无疑是灭顶之灾。

      “容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容悦欣然坐下,一派端正模样,“问吧!”

      江令桥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他:“当时要杀吕襄的时候,你不是恨不得分道扬镳也不愿意杀他吗,后来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心意?”

      容悦脸上的笑意凝滞住,身体开始不自觉向后仰。

      “说啊,传授我独门心法,看看能不能也提高提高我的容事之度……”江令桥身子前倾,企图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啊……”容悦看着那扇关的好好的窗子慨叹了一句,“夜深了,该歇息了……”

      于是屁股还没坐热,又站起身来预备出门去。

      “容悦……”身后人叫住了他。

      容悦转身回望,却见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而是双手捧着幽冥异路帖,定定地看着,声音缥缈如叹息。

      “我……我不想杀他了……”

      她的语气里氤氲着日久天长的倦怠,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却能叫人听出其中夜行千里的蜿蜒曲折。

      “以后……以后也不想杀人了……”

      以江令桥的心性,这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能作出的抉择。

      容悦怔怔地看着她,时至今日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幼时倔强的眉眼。她还那样小的时候便入了深渊,深渊里的浊气要将她溺毙,最后她把深渊变成了自己的家。

      深渊三万里,寸寸不由己。

      “你……当真想好了?”

      “嗯。”江令桥心意明定,向他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有千钧重。

      容悦的胸口忽的莫名沉闷起来,虽然从一开始他便期盼着终有这么一日,她可以抽脱出泥潭之外,可当这一日真真正正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只剩下明丽的外表,接踵而至的,是不得不面对的斑驳。

      “那忘川谷怎么办?”

      “我想好了,这几日便回谷中去,向谷主说明来意,届时将幽冥异路帖连同右护法之职一并交还。”

      “可她会有这么好说话,甘心让你想走便走吗?”

      江令桥沉默了,她没有把握,哪怕一成。

      可是,夏峥她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身边人滚烫的血,害怕深夜的梦魇,害怕父母在天之灵为她感到羞耻,害怕江家累世清白毁于她手。

      她告诉自己,既已决定封刀,便该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满目遗憾的一生注定是牺牲的佳品,若幽冥异路帖出世,一定会有一个人殉葬的话,她愿意以一人之血抚慰死者亡魂。

      只是,江令桥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释然地笑了一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面色轻快,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放心吧——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谷主既然做人命买卖,便是个商人,只要我有足够诱人的筹码,还怕不能脱身吗?”

      这样的话术不知能否让人信服,容悦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后,方才开了口:“那我陪你一起去。”

      闻言,江令桥扑哧一笑:“你去干嘛,你连第二重结界都进不去!”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容悦放心不下她一个人独去,故而十分郑重地加重了一遍语气:“不行,我得亲眼看着你才能放心。”

      空气一时安宁了下来,昏黄的烛火舔舐着温柔的气氛,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良久,最后,是江令桥先行偏过头笑了一声。

      隔着紧闭的轩窗,似乎真的能看到外头沉沉的夜色,她站起身,一面推搡着容悦出房门,一面十分贴心地提醒道:“哎呀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

      江令桥将人推至长廊,身子抵在两扇门之间,冁然一笑道:“做个好梦。”

      而后只听见“砰”的一声,门便毫不客气地关上了。

      门的里侧,江令桥仰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她依稀记得,从前的从前,似乎也有这么一天,兄长对她说要带她离开忘川谷,可是后来的后来,她没能等到那一天,等来的却是亲人的日渐疏离。

      那是童年仓促的结束,和晦涩一生的开始。

      如今自己走回了当年的路,方知那时的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旁的路可选,夏之秋以真心相待,她不该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

      因为这样的痛苦,江令桥曾切身体会过。

      她重新走回案桌,右手拈了一缕空气,手中便出现了一支笔,而后缓缓坐于桌前,左手在案桌上镇尺似的拂过,眼前灵光一闪,便出现了一沓笺纸。

      是时候要一个人面对整个忘川谷了,然而,江令桥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李善叶。他是谷中左护法,若自己随性走了,必将牵连于他。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却又不忍置他于险境。这件事必然要提前告知他,不至于事发突然全无应对之策。纵然两人之间隔阂已深,但毕竟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希望他一生平安,希望他每一日都过得好。

      提起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记忆里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往事重现于眼前,一滴墨从笔尖落下,砸在面前的笺纸上,缓缓洇开来。

      江令桥这才意识回笼,团起最上层的那张纸弃于一旁,开始潜心提笔落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东曦既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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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