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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爸爸送我一颗种子 ...

  •   爸爸送我一颗种子

      春天来了。春天真美啊!有阳光、鲜花、绿草——

      还有妈妈的血。
      妹妹被爸爸踢死了。

      当天,是我的七岁生日,也是小妹妹的祭日。

      “你个败家娘们儿!还我儿子!”爸爸撕了孕检报告单,砰地一声掀飞桌子,酒瓶玻璃渣哗啦啦洒了一地。我在墙角抱着嚎啕大哭的妹妹,瑟瑟发抖。
      爸爸冲上去薅起妈妈头发,给了她三个响耳光:“你不生儿子,咱家就绝后!三个败家娘们儿!混账玩意儿!”

      他说着便去踢妈妈的肚子。每踢一下,就像帮阿根廷球队进了一球似的:咬牙切齿的解气、过瘾。在这时候,生活中的种种不快才得到释放,随着净化咒语般的□□声烟消云散,烟和酒、赌和毒快乐万倍。
      妈妈倒在青石板上,风刮出沙沙的声音。一缕鲜血顺着大腿缓慢地淌下,滴答落在青石上,如同点燃了血腥味浓郁的引线。暗色空气之中,血渗到青石板里,仿佛是蝴蝶翼翅上黏连着的露水,新鲜、温热。这是滚落的尚是胚珠的妹妹,一粒春天的种子。

      这是爸爸送给我的种子。
      我会珍藏一辈子。

      妈妈在哭了一晚上后,终于和爸爸离婚了。从来,她都是死心塌地当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家庭和睦。那天晚上,法庭一地的星光,繁碎而冗长。妈妈踩着清风前进,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拉着我。我问今后你要去干什么,妈妈说活着,好好活着。
      我和妈妈和妹妹,便这样地顶着星星前进了三年,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你爸爸出车祸了。”2003的春天,还是我的生日。饭桌上,妈妈在我的逼问下道出了真相。

      我扒饭的动作停下了,把筷子一摔,站了起来。怪不得她这几天这么早走,这么晚回家,像个新欢旧爱的妻子一样。我逃课跟踪她,发现她自己去了市医院。
      我便吼她:“他那些情人呢?他新老婆呢?”
      “新老婆给他扔医院里跟别人跑了,情人都撒手装不认识他。”
      “那管你什么事啊?”我哭得直跺脚,“你有啥义务给他付医药费啊!”
      “我不管他谁管他?”妈妈也倏忽站了起来,“你们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再说,我咋能看他流落街头,曾经也是一条炕睡的啊!就让我一个人受这苦吧!”
      “嗬,以为自己多深明大义!自我感动,有意思吗!”
      “你这孩子!敢这么对你娘说话!”妈妈扬起手要打我。

      “妹妹在三年前今天被他踢死了,你还在这天照顾踢死她凶手!他就是个畜生!彻头彻尾的畜——”

      啪的一声,我的左脸被抽肿。妹妹在门后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叫宋朝娣,妹妹叫宋盼楠,被踢死的妹妹原定叫宋来儿。这就能看出来,他就要儿子,就要儿子。
      爸爸踢死宋来儿后,威胁妈妈要她说是自己跌没的;他整天酗酒抽烟,家里乌烟瘴气;接触赌博后,他输得连裤衩都不剩,就找妈妈要钱,不给钱就嚷嚷着要杀了她;小情人直往家里带,还跟她讲我们母女仨里面儿一个是做饭的老妈子,两个是老妈子捡的女徒弟。

      诸如此类,我的童年真是多姿多彩。

      现在,妈妈却要再次回到他身边。
      她忘了她被揪得参差不齐的头发的吗?她忘了她被菜刀砍过的肩胛骨吗?她忘了她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吗?她忘了她被摁在桌角上冲撞而瞎掉的右眼吗?
      “你为什么忘得掉?”我黑着脸。
      “滚!”妈妈指着门。
      我捂着左脸,攥着几角零钱,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在这个城市澄澈的夜空下,一缕袅袅的烟草香如白色幽魂般腾升而起,又随晚风而逝。

      这几周里,我和妈妈僵持不下地冷战着。周日,我在给同学抄通讯录的时候,妈妈突然推门进来,拉着我到床边坐下。
      “妈求你了,你原谅你爸吧,他也是迫不得已的,啊?”妈妈开门见山,主动向我服软,亲密地挽过我的手。

      我等这句话很久了。
      我在下一秒紧紧握住她的手,右手猛然捂住眼睛,一股热泪淌了下来:“妈,对不起。我原谅爸爸……”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为我撩起耳边的碎发:“妈知道了,妈知道了……”
      我无声摇头,两只手都捂住脸,悔恨交加地泪流满面。

      “这样,爸爸伤养好了,我们就复婚。”妈妈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妈妈离开后,我擦干眼泪。我奔到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为我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即使那是谎言,为了之后而铺的路。可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就是恶心的、作呕的。

      窗外的月逐渐带有光晕,同时照亮那些狡诈而难以对付的东西。在这片吹弹可破的柔软月光中,我许下一个比铁还硬的誓言。
      我将让它开花。

      爸爸送给我的种子,我能感受到,它正在生长。它肆意舒展自己的嫩枝细叶,含苞欲放,等待着自己盛开的那个不可战胜的春天。

      “爸爸。”我推门而入,看着那个消瘦的男人。清癯苍白的脸一见到妹妹和我,就升起一股平常人难以察觉的攻击性:他的狠戾、他的变态是刻在骨子里的。
      “给老子过来。”爸爸戴着呼吸面罩,急促而凶悍。我心里一惊,颤抖着走到床前。他的身影那么佝偻矮小,为什么我只敢仰头着看他?后来我才明白,我一直活在他身躯的阴影里,永远不可能走出来。

      他仅能动的左手掌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苹果:“隔壁给我的。你给老子削了。”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敢偷吃,我就抽死你。”

      “您戴着呼吸机,吃不了。”我低着头,戴上一副臣服的脸面。
      “我看你就是不想给老子弄!”他旁边的心电图波动立马颠簸了几倍,“我要你们有什么用!败家娘们儿!”

      我的脸愈发阴沉。爸爸更来气了,几乎要跳起来:“整天哭丧着脸,是不是有病啊!要不然你杀了我!来!这样不就解气了吗,啊!动手!”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爸爸看不见我的脸,便闭眼不理我了。这时间里,我突然想看自己的背影,是否和妈妈跪时一样端庄得像座遗址。我曾记得,她口里含血的呢喃,于是再也念不清那厚重的家规山。

      妈妈妹妹拉我起来,我也不动,便跪了很久。最终是护士扶我起身,要我到护士站坐坐。护士站在走廊拐弯的一段距离处。护士叫小静,天津来的,人很温和、无忧无虑,像是搂过生命,放声大笑过。

      她和护士站的其它护士们一来二去下来便和我熟了。小静还说她喜欢我这样的小学生,孝顺自强,当自己女儿有多好。临走前,她又塞给我一个又红又润苹果,嘱咐说:“别让你老子看见了。免得挨骂!”

      她明亮的眼睛刺伤我了。

      过了几天,我又来看望爸爸。我服侍完爸爸后,跟妈妈说:“我要给爸爸升一人间。”
      “一人间要很多钱呢!”妈妈欣慰又苦恼地摇摇头。欣慰欣的是我的心意,苦恼恼的是这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我从小蜜蜂书包里抖擞出五十块钱,点了点后伸到妈妈眼前:“升。”
      “哪来的?”
      “给同学抄通讯录赚来的。”
      妈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捂着脸叫我自己去交。

      她没有想过,我是如何一个月赚到五十块钱的?
      在走廊里,感受因被坐过久而酸痛不已的脊背,抚摸曾经被水浸润的头发,擦拭手腕上洗不掉底的涂鸦。再看看那五十块钱和崭新的一人间,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于是,爸爸转到了单人间。

      我交完钱,便在护士站找个板凳歇一会儿。爸爸不让我在他的病房休息,哪怕是坐着。

      “唉,昨天4号床病人走了。”小静护士便一边配药,一边与我聊闲天儿,“岁数过百,趁没人在自己把呼吸机拔了。啊,他怎么拔的?老人家嘛,拽着呼吸管就与机子拉开了——诶,你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干嘛?”

      “我……我怕我有一天也老成这样……”我眨眨眼,便潸然泪下,“躺在病床上,还不如死了好。”
      “别瞎想。”小静护士摸摸我的头,可能是觉得医院盛产的生死离别人情世故让我的变得多愁善感。

      “去跟我推输液架吧。”她最后说。我满眼泪花地看着她,同时心里暗暗辱骂自己撒谎本领日渐成熟:眨巴眨巴眼什么鬼话都吐得出来。
      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啊!

      小静阿姨带我来到爸爸病房的对面房间,存放输液架的仓库。二楼仓库和一楼仓库相连。我表面运输着输液架,实际暗暗将路线地形熟记于心。爸爸,你能看见吗?我为了你的种子是如此地努力着。

      忙完后,她给了我几颗糖,说回家吃。走出医院的大门,那几颗汗津津的糖躺在手心里。我才意识到:她能烫伤我,烫伤爸爸给我的种子,延缓到使它不再生长。我在原生家庭形成的笨拙与不堪,自惭形秽被这些糖照亮了,就像阳光照进恶臭熏天、地沟老鼠遍布的阴冷小巷一样。这样的话,老鼠怎么敢再进行那些原来在黑暗里的肮脏勾当呢?这时,对老鼠来说,阳光就是罪恶的、不可饶恕的。

      我为我讲明这些道理后,俯视垃圾箱。手掌倾斜,阳光下闪亮如梦的糖果一颗一颗跌进垃圾桶,每一次都出沉闷的响声。每响一声,种子便生长得快了一步。
      我将不可战胜地迎来自己的春天。

      再去医院的路上,我转头去了超市。
      “朝娣,你干什么去?”妈妈喊我。
      “给爸爸买个新夜壶。”我回头,莞尔一笑,“旧的都留垢了。”

      我却买了一块四方玻璃和一卷美劳课胶带。超市老板问我干什么用,我面无波澜:“灭老鼠。”

      到了医院。凭借小静护士带我去过的地方路线图,我找到了一间药品室。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小静护士在护士站,我便立刻上前。

      “我去给爸爸买生活用品……”我拽住小静护士的袖口,央求着说。
      “按理说,是需要监护人陪同的……”小静护士想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害,我给你开张条子,就当你帮我跑个腿了。钱你有吧?”
      我点点头。拿了她的委托单子后,便佯装向外走去。

      “5号床的伤口感染了。小静,侯医生要你去手术室找他,准备手术。”
      “什么时候感染的?”
      “我给他涂药之后。”
      “……”

      小静一边询问着那位新护士,一边快步走开了。我看着口袋里撕下来的药名贴,折回去往爸爸房间走。

      爸爸在床上安静地睡着。

      是时候了。我找到小蜜蜂书包,哗啦啦地把东西都倒出来。等声音走远后,我找了一幅干的橡胶手套戴好,爬到床头柜上,用玻璃罩扣紧急呼叫按钮,边缘用胶带死死封住。

      我温和地转过身去,那双天真稚嫩的小脸荡漾着甜蜜的微笑,缓步走上前去,掏出一把剪刀。我听到那已有花骨朵的种子在我心里喊着、囔着,凌乱的华丽挣脱了种种清规戒律,极具诱惑力的震撼着。每一瓣叶子,每一柄细蕊疯狂地巨声尖叫,成为一首壮烈的大合唱,全部音部在此高声吟咒着同一个词,铺天盖地席卷我的大脑:“绽放!绽放!绽放!”

      我在那慷慨激昂的鼓舞下,狠狠剪断了爸爸的呼吸管。
      这一刻,花朵怒放。扎荆棘从里面刺穿皮肤,那抹红色绽放蓓蕾,展开双翅,成为滴答着血的玫瑰。那是我的心脏,她嫌我的胸腔太狭窄,撞碎肋骨,碾碎肺部,生长出来,用尽生命。

      爸爸送我的花,开了。

      这一刻,我破茧成蝶。

      “你为什么不在车祸时就离开啊?非得让我这么操心——”我回过神,将剪刀塞进他的左手里,发抖的指尖一下下戳着他的胸膛上,像要戳破他所有的肮脏。
      “你这样……”
      依稀记得,九月初的那个下午,阳光映在我的瞳孔里。我独自坐地铁时坐过了站,又没再带折回去的票钱,只得出站。九月的晴空下,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撞向了远处的一个男人。男人向后飞了几米,不动了。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我不知怎么也跟着人群的流动来到他面前。他的内脏一片狼藉,有的骨头都插了出来,眼珠向外突着,手机保护得好好的,给情人的暧昧短信在里面刺着我的眼。

      这是我的父亲。

      这时候的他很顺眼,也很让我喜欢。
      “水——”他以一种古老的吟唱腔调歌着说。

      这附近是旧小区,围观的人都是午后遛弯的老人。我放心地拿出水壶,将丝丝缕缕的水倾斜而下,湿润他的嘴唇,流入他的嗓子,灌满他的五脏六腑,在像喂一个病人一样无比耐心地喂他,直到他喝干我的所有水。
      此刻,他翻着白眼,像感谢着我似的。我拧好带血污的水壶,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光荣、最美丽的一天。
      回到现实,爸爸的右手像一截枯木般向上扒着,五根手指贴覆在我预备的玻璃罩上,发现无法呼吸时却已经断了气。他本来可以按到按钮的。

      我哼着歌,把他的手臂用力按下去,阖上他的眼睛,吻了吻他余有残温的额头。随即,我把玻璃罩撕掉,将手套与洗完水果的铁盆水浸在一起,收拾成他独自一人的房间。然后躲到折叠起来的监护人躺椅后面,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身上像沾满了腥臭的血一样,剧烈地抖动着。

      是一位毫不知情的年轻护士来查房。看着毫无波澜的心电图机,惊得叫了一声,亳无仪态地冲出门去,大喊着:“15床病人自杀了!”

      护士站需要在走廊拐弯才能到。趁这个空档,我飞快跑出去。午休时间,四下无人。我踉踉跄跄地摔进对面的房间,无声地把自己关在里面,倚着门身,松了口气。

      环顾四周,这就是那个小静护士带我来的存放输液架的库房。正因为我和她亲近,所以我才知道这个房间连着一楼。我穿过一排排输液架,一边极小心地将自己撞开的路恢复原样;通往一楼的双开门用铁栓子系上了,铁链之间有个窄小的空隙,非儿童那样的身材是挤过不去的。

      我钻过门下楼,一楼库房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拧开门,入眼是医院大厅的后厅。我悄悄溜出后门,来到无人的小卖部,抬头呼唤小卖部老板。老板貌似很怕我,赶快递给我一大堆东西,让我抱着。

      “监控?”
      “送去修了,放心。赶快擦擦汗。”
      我接过老板递来的面巾纸。老板急促地搓着手,像是有所诉求一样。

      “别问。全完事之后,我就帮你销毁所有证据。”我头都不抬,无意识挑选着零食,“后面儿,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老板叫关祥鹏,三年前行凶被我用照相机照了下来。这些年,我充当兴趣地一直在搜集证据,组成了一个笔记本。只要我把笔记本上交给人民法院,他现在的家庭、工作、生活全会化为泡影。他也是错手杀人,直到现在还做索命的噩梦,是不敢再杀我的。

      “求求你,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我那个未成年的儿子和痴呆的老母——”我还记得他向我跪下时是痛哭流涕的。
      这就成他的把柄了。凭我一个人,种子是绝对不能开花的,还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在我第一回吃苹果等妈妈的时候,我在小卖部阴凉的窗户外认出了关祥鹏。我进店将笔记本摊开予以翻阅,他吓得浑身是汗,像一个偷吃糖果被发现的小偷一样乞求着、忏悔着。在他眼里,矮小的我是否就是裁决他的神呢?
      “我、我撕了你的本!”那时候,他壮胆般叫嚣着。

      “随便嘛,”我不以为意地又啃了一口,“我都打印下来了,有个洋电脑是专门储存这些资料的。”
      “你有钱?”
      “几个月前隔壁学校偷的。”我打个大大的哈欠,翻个白眼,浑浑噩噩地回忆起来:好像是托了个人吧?那个时候,谁会怀疑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呢?那件事就以意外损失而过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孩子——不,甚至称不上是孩子。她太毛骨悚然了。关祥鹏绝望地意识到,她以幼童的姿势操纵调动着每一个人的恐惧,心态像午后悠闲地吮着手玩玩具一样稀松平常。他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只能在这个小女孩的阴影里担惊受怕着。

      “你妈妈来了。”恍惚回到现实,我看着那个在记忆中老了一些的中年人,惊恐万状地唤我一声。
      我松开紧抓窗帘的手,向外冲去。母亲正抱着妹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泪水翻飞,嗓子几乎喊哑。她紧紧抓住我,悲痛欲绝地说:

      “你爸爸在病床上自杀了。”

      我知道,我成功了。颤抖席卷全身,巨大的打击顿时使我双眼发昏,手一松,零食散落一地,身体砰地撞在地上,晕了过去。

      记录人:警员甲
      “午休时间,你去哪里了?”两个审讯人员问朝娣。宋朝娣坐在宽大的铁椅子上,被粗犷的硬银色包裹着的身躯显得很娇小而不明世况。

      心脏就在耳边鼓噪,血液泊泊的流动声放大到自己能听清楚。

      “小卖部。”宋朝娣不动声色。虽然这不动声色也坚持不了多久。
      一连串珠子般的审问后,警员直接搬出了证据:“第一,据隔壁病房的口供,他在午休时听到了拍打墙壁的声音。”

      宋朝娣单纯无邪地一歪头。

      “第二。午休时间刚开始,5号床误用了疗伤药。我们调查发现,用错的药瓶上药品贴被互换了。”警员做了个交换的手势,“你能明白它的意思吗?”

      “你经常随徐娴静护士进出各大医用房间。这里的地形,除了护士,你是再熟悉不过了的。”另一位警员补充道。

      宋朝娣不可思议地呆滞了几秒,随即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扑簌簌地洇湿膝盖,慌乱无辜的眼神四处逃窜:“真的不是我啊……”
      警员被这跳脱巨大的情绪转变吓到了。混乱又纯真无邪的哭泣里,她怎么都不像无情的变态杀人犯。

      朝娣肩膀颤颤,泪珠折射着惨白的光,是一个人悲恸的底色:“我爱着父亲、很爱很爱很爱……”

      警员没有回应,也没有同情,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宋。在这种尽极压抑的环境下,宋朝娣的哭声渐渐转化为不可名状的嚎叫,然后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尖笑,令人毛骨悚然。

      “爱,爱!哈哈哈哈哈——”宋朝娣在瞠目结舌下,笑得要从椅子上蹦起来,“这可不怪我啊!”

      “你要推脱责任吗?”警员尝试着问。

      “我本来也不想推脱责任。”她一摊手,泪珠还挂在她的睫毛上。

      于是,她神采飞扬地演示起当天的场景,像骄傲地展示着一件艺术品一样。这其中掺杂着大量的表演成份,不知情的还以为在看一出惨绝人寰的舞台剧,内心无时无刻不受到巨大的弹挑与动摇。
      在提交诉讼前,一位警员拉住带上手拷的她,问:“你为什么要主动说出来?为了从宽吗?”

      “我喜欢一抵一的交易,而不会白拿什么东西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宋朝娣那不正常的红晕愈发鲜艳,眼底的兴奋扩散到瞳孔中,燃成一团火焰,“如果我想让我的计划完美无瑕,那么你们到死也问不出来。”

      “……我不明白。”

      “也就是说,我喜欢同归于尽。”她的嘴咧开一个不正常的弧度,笑容像一条极其诡异的皱鳃鲨。

      警员沉默了:在他面前的,绝对不是个孩子。
      对他来说,孩子就像花园里娇嫩而天真的花朵,不可能沾染一丝鲜血,也不可能不被明媚笼罩。异端就是扭曲的、变态的、违背道德的,需要用一生去忏悔。

      宋朝娣弑父案今日正式开庭。

      法庭的光明晃晃的,刺得我摇晃的视野一片模糊,不禁举手遮挡。

      我会道歉,但我不会忏悔。

      最终,因为我不满12岁,要送到少管所进行矫正教育。在无法确认这一事实的浮游感中,我得知小静护士因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护士条例》,被吊销执业证书。关祥鹏被我及时撇清了责任,仅此被院方撤职而已。

      小静阿姨朝着我哭得梨花带雨,难以置信地指着我的鼻子。那夺目的日光化了,我竟感到分外喜悦爽快。我已经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因为她已经因中途晕厥被抬走了。关祥鹏面色发青,颤颤巍巍地扶着台子,像下一秒就要摔下去、倒下去。

      “求你们了,让我遭受与剪断氧气管一样的痛苦,等量的惩罚!”我兴奋至极地向审判长伸出渴望的双手,唇边要流下银丝,像在拼命试图触碰着自己迷恋至极的救赎,“枪毙我,电死我,注射我……”

      可他只留给我一个漠然的背影。

      出了法庭后的天,竟已近黄昏。我伫立在残败的夕辉下,精神强制性地正常了一点。

      “楠楠!”我亲昵地呼唤妹妹过来。仔细看她,她消瘦了好多,一双曾经灵动的眼睛现在空洞得可怕,倒像一具幼儿形态的木偶。
      她的心已经空了。

      “我有一朵花要送你。”我贴近她的胸口,双手合拢在一起,递出去,像是把看不见的物品送给她,然后让她双手接过,虔诚地捂在自己的心口上。整个过程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一般,旁人竟无一阻止我们。

      “姐姐,这是……”妹妹没放下手,如捧珍宝般捂着不存在的东西。
      “这是一颗种子。”我握紧她的双手,“是姐姐心里开的花落下的种子。姐姐希望,你可以让她终有一日开花。”

      我感到她的灵魂正在饱满丰盈,精神正因此物腾升起来,似冰冷的海底火星四溅。被拉走时,妹妹笑容满面,朝我大声喊道:
      “姐姐,她的名字是什么?”

      我们的距离太远太远了。我只能向她拼命喊,到她那里却已消散成无声的口型。往后的岁月里,她穷尽一生解读我的口型,直到最后的时刻才能通晓其义。

      “我想去厕所。”我们路过卫生间,对押送我的男人说。
      “三分钟回来。”押运员订了秒表。
      我乖巧地点点头,飞似的跑了进去。要不是看他年轻得像实习的,我
      还不会问呢。

      我在隔间里脱下我的长靴,用拖把杆搭着冲水键和转动门锁。老旧的门锁会因风时不时转几圈便开,所以我在拖把杆末端系上我自己的猴皮筋,紧绷抽水器和门锁洞,使它转而不开。最终,门锁的转动导致拖把杆的摇晃,带动抽水键,如此反复。

      这一过程,我看着手表:整两分钟。我费力攀上抽水器,爬到隔间上面,顺着那窄窄的板小心移动,向内爬去。最靠墙处有一扇天窗,我蹑手蹑脚地爬了出去。
      跳下墙,跌了一跤,脸破了。我听着身后的抽水声,义无反顾地越走越快,最后放下一切地跑了起来。

      我要去见一个人。

      到了铁丝网围墙,那个疲倦的影子驼着背。路灯下,关祥鹏提着一袋东西等我。
      “拿来了。”他把那个红色的塑料袋递给我。里面黑枪白布,十分鲜明。
      那是他三年前杀人用的枪。
      这即是,我与他最后的交易。

      “那东西……”他急促地搓着手。
      “先拿根烟。”我向他招招手指。
      (这里是指用烟的火苗烧掉证据,无未成年人不良影响)

      隔着青涩火焰寡淡的烟雾,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
      “笔记本烧了,电脑备份也删了。这是最后一份。”我说。
      烟火跌到纸上,纸被烫出一个橙红的洞。细腻的乳白光泽背后的鲜血淋漓,随着那灿烂火花而消亡,永不存于世。

      (再次声明,这里是指用烟的火苗烧掉证据,无未成年人不良影响)

      警察们纷杂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那么,永别了。”关祥鹏像卸下了千斤负重,离开时脚步都随之轻盈起来,消失在幽林的深处。

      我向警察扔出那个红塑料袋,不紧不慢地说:“我预先留在这里的。”

      在这极其压迫的气氛下,我将枪缓缓上举,枪油的味道灌进鼻腔。我毫无恐惧的直视着警卫队的目光,将黑枪单手握紧,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停下。我们有话和你谈。”警卫队也举着枪,指着我的手臂或腿。
      “没有了,”我幼嫩的手扣动扳机,“再也没有了。”

      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身躯倒地的声音。后坐力极大,子弹炸开,琥珀色的液体中隐约可以映见月亮破碎后流动着的光影。光线诡橘,像是不断破碎又不断重生的泡沫。

      声音很嘈杂,但我的大脑已无法识别它们了。

      雨水从四面八方向我开枪,谁好像抱起了我的躯体。我吃力地看着映着月亮的液体,那里面伫立着一朵凋零的昙花。

      美丽的你,用另一种形态继续活下去吧。
      因为你的名字,叫仇恨啊。
      我渐渐冷了下去。仿佛溶成液态的,慢慢变成了一颗露珠,在爸爸送给我的花上翻滚、嬉戏,永远不息。

      我送妹妹一颗种子

      2013年4月1日,宋盼婻弑母案正式开庭。

      法庭的光明晃晃的,刺得我摇晃的视野一片模糊,不禁举手遮挡。在这教堂一样庄严的氛围中,瑰丽的玻璃彩窗上,仿佛勾画着那个人。

      玛利亚一样神意圣洁、为我播撒爱与希望的萌芽的“姐姐”。
      为什么在最寒冷的日子无惧,为什么在最温润的雨夜离去?
      为什么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便是我永世难忘的神?

      审判长问我:“‘父亲宋国禄,姐姐宋朝娣,妈妈赵娟。’家属关系确认无误?”

      一段漫长无聊的审讯后,判决书下来。我从容地登上去往少管所的车。

      到半路上,车不知怎么起火了。可能是车上其它人放的,也可能我的姐姐的后路人。在爆破产生的火中,我激情,洒脱,张扬地舞蹈着。厚重流窜的歌声缠绕在一泓蜜色的光里,随车辆的碰撞而爆炸。火星四溅,遮掩过日出的光浅金。

      我心中的花怒放着舒展藤条,在火中扬头眺望美好的明天。

  • 作者有话要说:  由真实事件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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