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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凌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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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
没有打斗,没有追踪,没有死人,静水司为丹书铁券对抗黑衣人这样惊心动魄的事现下没有在大理寺里发生,可大理寺府却为此度过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们接了春风楼的报案,去察看了春风楼案发的房间。那房间里的黑衣人他们没见过,现下他们把他的尸首抬回来,仵作还没开始验尸,尸体身份也没查明,却已有人把这些大理寺想知道的事全部带了来。
这个人是来报案的。
宰辅门前三品官儿,大理寺里,正四品的寺丞抹着一头冷汗弯腰屈膝听着余浦之府上一个小厮高坐陈案。
小厮叫罗盛,他对寺丞说,自己在城内好好走着就被人从后面给打晕了,等他再醒来,发现自己旁边是另一个相府里换班不当值的伙计,他看那人被绑着,衣服已经换成了夜行的黑衣,于是又看看自己,自己也是一身夜行黑衣。
他说他还只顾着惊恐,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外头就冲进来了一个青衫人一剑就让他身边的伙计毙了命,那人又要杀他,他险险从青衫人剑下逃脱,却……失了右手。
青衫人,凌风雪。罗盛在接下来的话里一直试图把这个指向暗示得更清晰。
仵作查检了春风楼黑衣人的尸首。
寺丞擦干净满头的汗珠子,在震惊过后悄悄叫了仵作来身边,他交待仵作换上身医者行头,去替报案的“三品官儿”罗盛重新包扎一下他那渗血不停的伤口。这之后,手提刻有“杏林”二字药箱的仵作找大理寺寺丞回话——罗盛右腕上伤口的刃宽,与尸体上不同。
砍了罗盛右手的,和要了夜夺丹书铁券黑衣人命的,不是一把剑。
罗盛说谎了。
寺丞留了个心眼,分辨出了罗盛说假话,可他不敢挑明。
他只是盯着高座的罗盛左手捂着右边袖口,看他脸色惨白,嘴唇一会儿微张着吸冷风,一会儿又紧咬在一块儿。
他觉得他是被吓得。
其实不是,罗盛只是疼。他的这张嘴在吐净了歪曲的事实之后,现在就只用来吸冷风平息疼痛了,他没办法告诉大理寺更多的,不被歪曲的事实。比如他其实不是余浦之的小厮,而是慈明殿的黄门,再比如他现在的疼不是因为什么青衫人,他被砍去右手是因为太后不满他办事不力。
在大理寺,他能说的,只有他自己余浦之府上人的假身份和他那不重要更没什么人会记住的名字。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需要他传递大理寺的是,一个自称“半面人”的神秘组织。
一个时辰前。
杨建接应了李越,静水司里他的其他同僚夹击尾随李越的人,缠斗之下却让人走脱了,茫茫夜色,以寒秋十九刃遁出杨建剑围的人,他的黑衣在夜色和剑影交杂下时隐时现,遮面的惨白人脸画却始终突兀地在缠斗中存在。
只有一半,黑衣人面具的一半是乌黑,浓重阴暗的颜色夺了那后面的半张面孔让它和自己一起在夜色里消亡,徒留下那明晃晃惨白的另一半。带了面具的这个黑衣人看起来像是其他几个已成杨建刀下鬼的短命徒的首领,他那半面人的面具只留给他半张惨淡面庞,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如同被刀剑自颅顶正中向下利落地一劈为二。
“半面人”,杨建唇齿翕张两下,重复了这三个字。这是这黑衣人刚刚破他剑围盾逃前,随着白面黑衣的尾迹,留在夜风里的最后一抹叫嚣着挑衅的余音。
***
一室酒香弥散。
罗浮春生,风月地里的美酒最烈,专替人罗织一场浮生春酲的绮丽好梦。
当下,月光正好,明月楼中一室,盛着罗浮春生的酒坛静静在桌上摆着,其中一半的酒已被人饮下,另外一半酒还在坛中。与桌案相对的另一端,一半酒意相醉,一半心意相催,月白纱帘袅袅,春风入罗帐。
春风来去,帐纱随风起而落,落而起,起落间让月色春风隐隐窥得帷内一隅旖旎。
***
“凌哥儿,”澹台傲望凌风雪,他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
凌风雪急促的呼吸减缓,他一边唇角玩味地勾了勾,笑着向上探起头,碰一下澹台傲的唇当作回应。
澹台傲动情,垂眸从凌风雪的薄唇而起又向上,去找他那苍山映雪的高挺鼻峰,寻他那漂亮眼睛里的盈盈泉流……
“你真的很美,很美很美。”
凌风雪的手抚上澹台傲的脸。
他和澹台傲不同,此时很平静,喘息已完全不再急促。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凌风雪道:“今夜过了,我得去谢谢九幽堂给了我这副新皮相,这皮相还这样入你的眼,让我得幸在今夜与你一度春风。”
澹台傲正拨开着凌风雪乱发的手一滞。
“什么?”
“不该谢吗?皮相易改,心相难辨,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乱不了人心。”
澹台傲眼睛里动情的迷离渐渐消散,他微微起了身,“什么意思?”
“你我相识了多少日子,只消随便一数便能数得清,仅仅萍水相逢就要想要结下的缘分,所图的不是皮囊,难道还是同心相映吗?” 凌风雪说着,没觉出澹台傲渐渐翻涌起的情绪。
“玩笑而已,别生气。” 他说着,揽住澹台傲的脖子,双目胧瞳温柔道:“谢谢那日杏花楼前一见之缘。自那里一路走来,经营了这么久,恭喜小公子今夜终于得偿所愿。”
“经营?什么经营?”
澹台傲喘息又急促,可这次却不是因为情动。
“经营就是……”凌风雪坐起身,手肘撑在膝间玩味地朝对面的少年郎看了看,“我相信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自初见我就开始,到现在,对我好了这么久,在我这里经营了这么久,最终不就是为了今夜吗?为何不能在现下这种时候好好地把这场戏演完?”
“现下是哪种时候?”
“你就要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凌风雪看着澹台傲,夤夜微光照出少年明亮眼瞳里映着的那个人——凌风雪自己。
凌风雪看向对面人的目光由玩味变成漫不经心,这漫不经心的目光像锋利而冰冷的剑,刺得对面人不知所措。他看见对面人唇角泛起笑,怔住了。
那是出乎他意料的,带着苦涩的,哑然的笑意。
澹台傲在笑他自己,他道:“所以……我刚刚所说的,在你听来只是逢场作戏的戏词。你觉得我自遇见你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经营?”
“不然呢?”
这三个字出口,凌风雪看着对面人,看他那黑亮的眼瞳没了光,漆黑的眼眸间,黯淡一片,也困住里面映出的人。
不然呢?一切都只是春风一度前的别有用心的经营,只是心照不宣的情场作戏,不然呢?凌风雪突然不知“不然呢”这三个字的回应的对与错了。
可他的这三个字凌已然出了口,收不回来。他由着自己,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你对我有情,是我之幸,可你我……你我认识的日子很短,这情,不该……不该是真情的…”
他的声量越来越小,他把他本已在心底笃定的答案说出来,越说却越是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狡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感受像是质疑,他不明白他质疑澹台傲对他的情感,其实是因为他质疑自己配不配拥有对方那样的情感,那样无来由无机心的好,和炽烈的不染尘泥的爱。
为什么要把这些狡辩和质疑说出口?凌风雪望着对面人黯淡的目光和哑然的笑,他后悔了。是自己一时得了意,忘了形,失了分寸说了先前那些什么心相皮相的话,搅扰了少年的好梦,还有这本该好好吹拂一夜的一室春风。凌风雪想。
窗棂开合间吱吱呀呀,春风倏忽间吹得纷乱,带着扬起的絮絮缕缕。杨柳堆烟,丝绦千万,一时纷纷扬扬,全被搅进凌风雪心底。
“凌哥儿你说得对。”
凌风雪听到对面人的声音,无悲,无喜,平静无澜,像极了一直以来的自己。
“皮相易改,心相难辨,这话没错。在宴州,我见到你,拦下你,和你一路同行,走过了宴州驿馆,走到了宴山别业,最后走进的本也不是什么烟火人间风花雪月,而是一场环环相扣的杀局。那杀局里,所有人都不是本来的面目,所有人都在别有用心地伪装……”平静的话语终于泛起波澜,那是澹台傲长长的一声叹息。
叹息声湮灭了澹台傲最后没出口的半句——可我……真的从未别有用心地对过你。
叹息声消逝,下一刻澹台傲却又笑了起来,他道:“我有时觉得,在宴州发生的事,真的要比在话本故事里的更加离奇。可是凌哥儿,即便不在真实的尘世里,即便是在再离奇再充满阴诡算计的话本故事里,两个人若是一同生生死死走过一遭,那他们即便不算是交心,至少也该算是……有些交情了吧。”
“可是……”
凌风雪看着澹台傲脸上的神情,这神情是木然和黯淡的,与他言语里的笑大相径庭。
“可是……宴州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开始得别有用心。”
凌风雪话音完整落下的一瞬,澹台傲脸上的木然与黯淡骤然崩裂出无可忽略的难以置信。
“凌哥儿,”澹台傲开口,言语间无所适从,没有伤感,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在宴州,你一早猜到了杏花楼里另有乾坤吧?我没有你那么聪明,也没有你那么洞察人心。我在楼前拦下你,要跟着你,就是因为一时之间心上的冲动。我借着找帮手的名义想与你同行,你答应了,我就真的傻到以为自己得到了这天下最难能可贵的回应。我不怕告诉你,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我看不透人心,别人的、自己的都一样看不透,我不知道我这一见钟情里的情是皮相还是心相,但我知道这情是真的。”
澹台傲低下了头,凌风雪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听他继续说道:“离开宴州前,灯会炫然,一片辉煌火焰燃上高天,可我在意的,从来只是那灯焰之外的一轮明月而已。那天,我以为你我已彼此知晓心意,后来江南落下一场桃花雨,那雨浇熄了我的‘以为’,让我知道了你应我所求与我同到江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帮我爹把我找回去。而我所以为的彼此知晓心意,不过是你刚刚口中的逢场作戏。在宴州,逢场作戏,在江南,不辞而别,在京城,迟迟不见。今日这些事,说出来,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心底的桃雨春风、明月红尘,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在缠着别人和自己一起织造一场大梦。现在,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清醒了,他跟你说这些,意思不是,他怨你,而是……”
“凌哥儿…”仿佛是知道以后不可以再这么叫了,澹台傲又格外珍惜地唤出了这称呼,这个悄悄藏了他的爱意与狭昵在其中的称呼。他将这三个字恋恋不舍地说尽,然后才对眼前的凌风雪慢慢说道:“你放心,今夜以后,江山风云,海阔天宽,你自安心去为你心上的臣民家国守一片清明便好,不会有人再妄想把你从江山拖进红尘,他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凌风雪后悔了。
他现在也清醒了。
别有用心、经营……他恍然间终于明白什么是这世上最锋利最无形的,伤人杀人的剑与刀。他本不该说出那些话。此刻的他心上从未如此纠缠纷乱过,原本自以为清澈澄明的融雪之水在他心间流动着,比世间任何一眼泉一汪水都澄明,却也比世间任何一种寒凉都更能冻透人心。这寒凉的心上水此刻混进了春风之下纷杂的万千丝绦,一时间,自欺欺人的洞悉消失,自以为是的澄净不再,凌风雪被澹台傲的言语与神情激起的千头万绪让他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他今夜心中口中都充满了凡是口快于心,不过对错先要辩驳一番的幼稚和冲动。他冲动之下对眼前人一路一来对自己的诸般好与爱,下了一个幼稚,可笑,无理取闹至极的结论——别有用心。
幼稚,可笑,无理取闹!凌风雪把这三个形容用给了他自己。他现在讷讷地对着澹台傲,再也解释不出其他,只在心里一遍遍懊悔地重复这三个形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怎么可能是别有用心?
凌风雪在懊悔之下心头生出反问,也生出讶然,因为他曾一直自认他把人心看得清楚。他曾一直自认,他与澹台傲故事的开端,隆冬里的宴州,那所谓的“长剑宝马路过红袖满楼”的少年在杏花楼前与他的缘分使然和美好的一见钟情,其实真真就只是一场旧势与新权博弈之下,别有用心的安排。
怎么可能是别有有心呢?凌风雪现在想。残魂一缕而已,离九幽,回人间,若非那一场“别有用心”的相迎,此刻的自己还不是无人知道,无人记起,无依无凭?
凌风雪清醒过来,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却没有注意到澹台傲的动作,他亦不曾注意自己这时的神情,也变得如刚刚的澹台傲一般了。
身前的少年起了身,他整理起自己的衣服。
“澹台……”凌风雪唤他,没回应。澹台傲手上动作没停。
“我……”凌风雪看着澹台傲,什么都说不出,他垂眸看弯身理着鞋靴的少年,少年抬头,眼里没有愤怒,却……有泪光。
“你觉得我爱你,是爱你的样貌你的皮相?”澹台傲的声音颤抖,他站起,旋即转身,藏起脸上的委屈。
房间的门也响了,窗棂边的吱呀也响着。吱呀声重叠,木门一开一合间,偌大的房间,只剩凌风雪。
凌风雪怔在原地,茫然,懵懂。
春风不停,月白纱帐起落缥缈,无声抚着帐前垂下眸的人。
红尘万丈,如陟高山,如临于谷。自以为两世红尘兜转,谙晓世间万事也洞察人心的人,跌入了谷底,才惊觉,原来他……才是最不懂人心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