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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覃昀琰 ...

  •   “解开了。”

      垂拱殿,帝王居所。殿内,惯常陪侍覃昀琰身边的都知大太监郝进此刻不在,覃昀琰俯身寸寸看过桌案上的雪竹图,终于在把目光移至画中偏下的竹篁时豁然开朗,他一面说着‘解开了’,一面抬起头,对着身旁的年轻内侍展颜一笑。

      这雪竹图正是明月楼的“春树暮云”间里的那个小内侍所收到的字画商人的进献。那时凌风雪也在场,他站在坐享筵席的小内侍与字画商人身后,与这二人身前的丰肴盛馔一前一后,将筵席上的颐指气使和唯诺谄媚一同夹在中间。

      筵桌与座椅间的狭窄夹缝是小内侍难得肆意妄为的辽阔疆域,他对字画商人抬着下巴说话,又对凌风雪发号施令般说出了“还不赶紧把画接过去,耽误了陛下赏画你们且等着好看”这样的话。他口中的“你们”便是静水司。保护出宫选画的内侍,确保内侍与画卷好好送进宫,这是如今静水司除了翻动积灰霉烂的旧案卷和不断重复地磨刀磨剑外,难得被指派的算得上正事的正事了。

      现下,画卷送回,覃昀琰赏画说一句解开了,年轻内侍连忙跪地,迭声说,恭喜陛下。

      “不过是解开了这雪竹墨竹之别而已,何谈得到恭贺。”覃昀琰向后退两步俯身扶起年轻内侍,年轻内侍诚惶诚恐,“奴才有罪”和“奴才说错了话”两句在他口中重复交替。

      “一句话而已,不是万军阵前的号令,也非纵横捭阖的游说,对与错原无关紧要,何至于此?”

      年轻内侍起身,覃昀琰还是笑着,不过眼神却暗淡了不少,再无刚刚观画时的快意明朗。

      “你这些日子一直跟在郝都知身后,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覃昀琰问年轻内侍,年轻内侍渐渐平静,恭谨答:“回皇上,奴才内侍省黄门,李越。”

      “李越,”覃昀琰点点头,又道:“那李越,朕问你,朕解开了这雪墨二图绘卷的要义,你可为朕感到开心?”

      李越称是。

      覃昀琰又问:“那你可想知道这雪墨之别为何?”

      李越踯躅片刻,回道:“陛下恕奴才愚钝。”

      覃昀琰看着眼前人恭恭敬敬,只笑了笑便转又回了身去看画。

      “是啊,朕是帝王,帝王……”覃昀琰说话间放声笑起来,这笑让“帝王”二子的语调听起来毫无肃穆之感反而有些荒诞。

      “帝王之喜,帝王之怒,这喜与怒,都是帝王的,哪里是覃昀琰的。”

      覃昀琰声量不大,自语般道出的“覃昀琰”三个字震得李越快要耳聋,他几乎是瘫倒的而非伏地跪拜着的。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李越颤巍巍。

      “大胆!”

      门外,一个不算高的宽厚人影急匆匆飘进来,带着高高扬起的锐利尾音。他进门,左手向后一甩袖子,身后跟来的小黄门便放了卷好的画到左边的马蹄脚高案上,与此同时,他右手还指着跪地的李越呵斥道:“才一刻钟不到的功夫,要你伴驾你就能把陛下给气着,你啊…”

      “郝公。”覃昀琰如此唤那人。那人是郝进,伺候过两代帝王的宫中老人,在小皇帝禅位往太祖陵后又来到了覃昀琰的身边。覃昀琰对他很是尊敬,他总说依照年岁,郝进是自己的长辈。

      “郝公可别恼,是朕说错了话,不关李越事的。”覃昀琰微笑,转向李越,“快起来吧。”

      “下去!”郝进右边袖子一挥,李越抬眼看看覃昀琰,覃昀琰轻轻点头,李越退出垂拱殿。

      “陛下宽仁,还记得老奴这笨徒弟的名字,老奴这徒弟呀,笨嘴拙舌,心里想什么嘴上才能说出什么,他难懂墨画高雅,说不出一二来,还不若早早退下,省扰陛下兴味。”郝进笑笑,似贬实褒地道出李越心口一致,不会人前人后两张面皮的这点好来,他循着覃昀琰的目光看那雪竹图,在心里掂量掂量覃昀琰赏画目光的意味,开口道:“陛下前几日总言说这雪、墨二图差了些什么,如今可解出这个中区别了?”

      “解出了,”覃昀琰欣喜,“郝公你看,这幅画,是前朝擅工笔的名家留下的雪竹,画中竹叶精工细绘但笔力遒劲,整卷尽是枯木萧疏但墨色浓润。你看这丛竹,遇大雪弯折减损整体却仍是参天之态,可谓强弱相形利害相倾。朕先前看过当朝一位大人所画墨竹,他绘竹叶,与这雪竹类似也是细笔勾描,不过叶片正背间加入了笔墨浓淡的区分,偃仰卷曲间笔笔入神,中又有枝梢相交,穿插有序繁而不乱,按理说那画该比雪竹更加错落丰富些才对,可朕看画时直接的感受却是墨竹相比雪竹,好似还是缺了些什么……”

      覃昀琰喃喃,“朕起初也想过,是否是那雪竹中一场大雪做活了意境,描摹出竹之风骨气象,可后来这个想法又被推翻了,毕竟那墨竹之上虽无风无雪,竹身却已在作画人的锋锐笔力下有了出鞘宝剑之韵,挺拔直峭风骨昂然,所以,墨竹较雪竹之缺,原因…不在气象。”

      覃昀琰说话间出了神,似是想到了曾经赏那墨竹图时的情形,他谈起绘卷之事总是会沉浸其中,投入地滔滔说上好多句,也不理别人听不听得懂。

      “绘卷之事,微末可见真章。前几日朕一直为这“气象”所扰,直到刚刚注意到了这雪竹之下小小的竹篁,”覃昀琰道:“这竹篁细小,位置又低,虽不引人留意,但恰恰是丰富了整幅画气象的关键。”

      “此乃高见,陛下慧眼。”郝进一路听着,待覃昀琰说罢,才赞叹一句,跟着却又道:“老奴这双眼睛不比陛下,只能找人替陛下看看画卷真伪,再没什么大用。这不,刚刚内廷司又呈上几幅溪芦野鸭、写生珍禽来求陛下一观。”

      “这次不是梅兰竹菊了,改会动的了。”郝进看覃昀琰眉眼舒展,便开了个合时宜的小玩笑。

      覃昀琰望向马蹄脚高案上郝进方才着人放下的写生珍禽卷轴,郝进却望向了殿门口。

      守殿的小黄门进殿通报——禀陛下,右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余浦之请御前奏对。

      覃昀琰听到禀报,抬眼又垂眸。他停顿片刻才开口,“准右相奏对之请。”

      小黄门应声——是,退出内殿。覃昀琰垂着的目光未变,对着郝进叹口气。

      “这画……”他道:“劳烦郝公…叫人收了吧。”

      ***

      大褚朝堂的中枢,有中书门下、枢密院和三司。其中三司掌财,枢密院掌军,掌政的,是中书门下。

      余浦之是中书门下的最高权力长官。

      右相之名,宰辅之权,中书门下掌握着大褚朝堂政事的命脉,余浦之捏着中书门下的命脉。

      中书门下现下来了一个人。

      覃昀琰。

      政事堂前,当朝帝王驾临,郝进上前招来了这中书门下日常处理事务的政事堂外守着的内官,内官朝覃昀琰跪拜行礼,起身踉跄进政事堂通报。

      覃昀琰看政事堂门前高挂的红木匾。

      “陛下都到这儿了才通报,没点儿眼力界儿。看看这跑进去的样子,半分仪态都没得讲,”郝进对着内官匆忙的身影指摘一番,转身回到覃昀琰身边,佯作愤怒道:“陛下息怒,老奴迟早好好教训教训前省这帮小奴才,让他们看看内廷该是怎么做事的。”

      “郝公这就说笑了,本就是朕等不及右相奏对自己先到了政事堂,未命人先行通报又从简而来,未摆帝王仪仗,他们应接不及也无妨。”覃昀琰温和道:“倒是郝公‘得理不饶人’了,您是掌管内廷的老人,这前省的人即便再得力,也是赶不上您的啊。”

      “哟陛下您可是折煞老奴了,”郝进笑,“老奴刚那样说,原是不想让那小奴才惹了陛下不快,结果陛下反倒宽起老奴的心来了。”

      郝进说话间乐呵呵笑起来,正赶上同平章事参知政事们一同出来接圣驾。政事堂前,红袍官员整整齐齐跪成排,恭迎帝王到来,颤巍巍满额发汗。

      他们在害怕。

      陛下驾临,他们跪迎得确实迟了,可再迟也赶不上余浦之。余浦之根本就没出来。

      覃昀琰落辇,一撩自己的浅红常袍跨进政事堂院子,红袍们起身鱼贯跟上。走在最后面的参知政事人微言轻,踮起脚望了望前面的,那现在就剩着余浦之一个人的议事厅,又回身看一眼政事堂的大门,悄无声息抹一把虚汗。他和排在身前的同僚一样,都在害怕老迈昏聩的余浦之等下再做出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事情来。这个人要是再仗着自己宰辅的身份还有当过帝王老师的资历不消停,他没事,政事堂的天也迟早要塌。

      政事堂议事厅,余浦之弓着腰靠右斜坐着,右肘撑着座椅扶手,左手把过些时日皇帝设宴功臣的宴请名单举到近眼前,试图把字看得更清楚。他正皱着眉头努力对抗自己越来越不中用的眼睛,郝进高亢的,严肃的“陛下驾临”的声音便响起来了。

      余浦之放下名单,扶着椅子站起来时,覃昀琰已进来议事厅里面。

      “老臣……恭迎陛下圣驾。”余浦之要跪,覃昀琰上前扶起他。

      “右相请坐便是,”覃昀琰道:“这春日里,看着是朗然清明一片,可要抵消了前几日京中那长长一场连阴雨,恐还得些时日。朕知右相逢阴雨关节便有损,行动不便,不必行此大礼。”

      覃昀琰出声,参知政事在后面松口气。行动不便?陛下这是在给余浦之台阶呢。

      余浦之“下台阶”,朝覃昀琰躬身一揖坐回椅子,覃昀琰看看郝进,郝进意会,绷着脸面向红袍们一板一眼——陛下应右相奏对之请,特来政事堂寻右相奏对,各位大人若无事,便不必再此候着了。”

      红袍们闻言行礼,依次退出堂内。

      “郝公。”覃昀琰又看一眼郝进,目光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奏对而已,右相等不到,自己便来,何必把谁来谁去的事当着整个政事堂的面说得这么清楚,拂了右相面子。

      “老奴知罪。”郝进欠了欠身,“知罪”只是一句话,他说给余浦之听的。

      “老臣知罪。”余浦之在座位上拱手向覃昀琰,覃昀琰在他身旁坐下。

      “老师称罪,学生该如何是好啊。”覃昀琰苦笑,“这里无旁人,老师与朕随意些就是了。”

      “……”

      余浦之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他心里确实是拿着几分为帝师的劲儿才敢如此,可这话被覃昀琰挑明了先说出来,到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老臣…老臣不敢。”余浦之道。

      “没什么不敢的,老师如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好,”覃昀琰看了看余浦之手里捏着的宴请名单,声音里温和还在,但明显带上了怨气,“老师是中书门下第一人,理政是份内之事,宴请名单如何拟定,您应该过问。”

      “陛下…”余浦之没想到覃昀琰会说这些,不由多想“蹭”地一下起身,闪了腰。他跪地,捂着后腰,郝进上前又扶起他重新坐好。

      “可需召太医来看?”郝进问。余浦之摇摇头,对覃昀琰道:“陛下这是在怨老臣啊。”

      覃昀琰不响。郝进撤了手站回覃昀琰身后。

      “今日老臣确是想为了宴请名单之事找陛下奏对,却不想正要出发去面见陛下时,又发觉这名单还有几处需得斟酌,这才耽误了时间。不曾想陛下宽仁,非但不曾催促,竟还亲临政事堂,老臣…惭愧。”

      “老师有提议,照说便是,在政事堂说,在垂拱殿说,都是一样。”覃昀琰道。

      余浦之应声,把视线移到那草拟的宴请名单上,他刚要伸手,却猛省般顿住了。

      郝进垂眸,余光收进余浦之的一举一动。

      老狐狸还没忘形到连察言观色都忘了。郝进想。

      余浦之抬眼看覃昀琰,覃昀琰脸上没表情,察觉余浦之看向自己,他也抬眸,对视间,余浦之感到对方眼底的情绪。那情绪似乎不是对自己插手宴请功臣之事的不满,也不是对自己奏对不及的气愤,那好似是种潜藏于极平静之下的落寞。

      余浦之收回视线,叹口气。

      他已想好了后面的应对,可他却没有着急开口。覃昀琰先开口了,如余浦之预料,他在问他为何叹气。

      “没有的事,不是叹气,”余浦之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大脑明明放空着,可长长的停顿里,神情却始终维持着思考和犹豫的样子。

      “既然陛下慧眼,看出了老臣的心思,那老臣有些话……”

      余浦之又开始等待。

      “老师但说无妨。”覃昀琰道。

      “这…这…”余浦之扭捏出几个“这”字,铺垫至此,终于把他一早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了,他道:

      “陛下不说,但老臣看得出,陛下此番来政事堂,是恼了老臣的。”

      覃昀琰随着余浦之的话而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在余浦之口中继续的祸水东引里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陛下……这是在怪臣…管得多了。”

      余浦之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一声比他方才那装腔作势显得得更真实的轻叹。

      “三司掌财是理所当然,枢密院掌军是理所当然,”覃昀琰叹息,道:“政事堂,掌政也是理所当然。”

      “哪里的话,掌政的该是陛下啊。”郝进看余浦之,余浦之语重心长。

      “陛下,可明白老臣的意思?”余浦之直视覃昀琰,他以为覃昀琰又会摇头,可覃昀琰却道:“朕…不愿明白。”

      余浦之鲠住。

      他的本意,是想使陛下明白,国之政事,本应由帝王掌。于朝堂事务,政事堂不过是做事的,算不得插手。可若是有人,明明已经交出了摄政之权却迟迟不肯放弃掌管朝堂事务,那她才是真正的插手,真正的“管得多”了。

      可覃昀琰却回答——不愿明白。

      “为何不愿?”余浦之只得接道。

      “老师刚刚不就是在说柔嘉吗?”

      “……”

      余浦之猝不及防,看覃昀琰对着自己苦笑,“宴请名单的事老师既想奏对,那不止老师有提议,朕也有提议。”覃昀琰道:“朕新朝设宴,大宴功臣,拟宴请的姓名把一张百草宣填得满满当当,却就是少了一个‘柔嘉’。老师难道也觉得,柔嘉这些年所做,并非为大褚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而是奸钱当道牝鸡司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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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覃昀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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