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61、江山之上

　　此夜未过。

　　秋声词停歇之时，杜门赌坊内，银烛犹烧。

　　澹台傲在给他们整理去江南的行装。

　　凌风雪的行装很少，单薄一块锦布裹成包袱，只不久前九幽堂为他备下的简单几件。

　　“江南路远，明日途中还得再添置些。”

　　“听你的。”凌风雪道。

　　“凌哥儿，非要这么着急走吗？”

　　“现在不走你是要等着被抓回去做真的武翼郎吗？”

　　“诶那算了算了，不了不了……”

　　凌风雪披着风氅坐到了桌前，看澹台傲说话间把行装在床榻上扑腾开又整好，风风火火。

　　澹台傲现在很高兴，他没想到凌风雪在听到了自己转述长公主的话后，会问自己，他是谁，也没想到凌风雪会在听了他的回答后，答应和自己回江南。

　　刚刚，凌风雪靠着他，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凌风雪以为澹台傲会说——凌引。

　　可澹台傲没有，他对他说：“凌哥儿，你还记得咱们初见时吗？那时我说我到茶摊是找你的，你便问我，知道你是谁吗？”

　　凌风雪点点头，他记得他们的初见，那时他只是想揶揄一句小少年，没别的想法。

　　澹台傲道：“那时我没回答，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你是我想找的帮手？可能这样比较不会唐突到人，可其实那不是我那时侯真正的想法。”

　　凌风雪跟着回忆当时场景。

　　“我那时的想法，其实也简单，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可现在应该能了，”澹台傲问：“这个问题，我现在给你答案，可晚了？”

　　凌风雪说，不晚。

　　澹台傲又开口，道：“关于你是谁，这个问题绕不开从前，可你之前是谁，你若不愿挑明我也不会多问，我只知道，现下在我身边的这个，看得清是非曲直，放得下人心缠斗，清明良善的人叫凌风雪，他是我的凌哥儿，是风雪夜里跟我到天明的追踪之人，是雪过天霁时抢了我风头的白衣公子，是一路帮我护我逢危不离的好帮手，是我离不开放不下的凌哥儿，是天上月，是惊鸿客，是……”

　　澹台傲唇边，语音戛然，最后三字悄然上心头。

　　是……心上人。

　　“凌哥儿，如果你看得上我，给我个机会，来时风雪夜太冷，以后的路，让我陪你。我陪你纵横朝堂一遭，陪你问剑江湖一世，天下之大，春风拂绿我陪你看，夏令琼花我陪你赏，我们一起，送秋光老尽，一并，过冬夜央央，可好？”

　　***

　　天街灯熄，月色清明。

　　凌风雪在与澹台傲收拾好行装离开杜门赌坊时，想好了答案。

　　他对澹台傲说，好。

　　澹台傲欣喜，凌风雪却蹙起了眉，脚下突然一停。

　　“凌哥儿？”澹台傲停下，向上提了提自己背上的大包袱。

　　“无事，”凌风雪说着，胸口又袭来一阵痛楚。

　　“凌哥儿……”澹台傲担忧。

　　“这几日正恢复，是会如此。”凌风雪身上松了劲儿，深深吸口气，痛感慢慢退去。

　　“没事，无碍的。”他说着便要向前，却感到腕间倏地一片温热，紧接着胳膊就被澹台傲架上了他的后颈。

　　澹台傲弯下腰，伸手在凌风雪的膝窝后一揽，干脆利落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速度很快，凌风雪未及反应只觉脚下一轻，双手下意识便揽住了澹台傲的脖子。

　　“澹台…澹台傲你干什么，”凌风雪无措，搭在澹台傲后颈的手弹了开，另一边手则因为被澹台傲环抱箍紧了，用力挣了挣。

　　“我…我自己能走。”

　　澹台傲闻言，终于垂眸。他看着凌风雪，眼底温柔。

　　“凌哥儿，这条路，你来时孤独，现在要离开了，身旁有我。”他道：“如果你愿意，我想以后的路都像现在这样陪着你。”

　　偏僻之地，四下清冷无人。

　　澹台傲没放手，抱着凌风雪继续前行，凌风雪也不再挣扎，他面色恢复平静，只是眼神还是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索性放空了目光。

　　凌风雪眼神飘远向虚空，心上却恍然想起了风雪夜他初来宴州之时的大雪满地。

　　他想着，把手悄悄放了回去，一点点慢慢搂紧了澹台傲。

　　澹台傲有所感，他低头，“凌哥儿。”

　　凌风雪应了声，眼睛又不知道看向哪里了。

　　这一次，他闭起了眼，他实际还是很虚弱，吹着风走了不短一段路，刚刚停下之时，已是险些就要晕倒。

　　凌风雪闭眼睛也算休养，澹台傲收了声，稳稳向前。

　　夜色寂寥，长街岑静。

　　可这一次，长街之上，两个人。

　　关于凌风雪，今晨覃昀瑛所说的，澹台傲都记得。九年前京郊别院那场浩劫的亲历者把那夜所见情形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

　　她说在那一夜化险为夷的人，如今，孑然一身。

　　白日里守着凌风雪，澹台傲一直在想，那日宴州风雪夜，正是凌风雪出九幽堂，改身份、易面容，重回世间的时候。

　　那日他一个人，走在幽深长夜，任凭风雪染尽青丝，满落白衣。

　　那时的他，对着撞见他的李二自称是‘归来魂’，到底是因为他入了一回九幽，还是因为时隔九年再回来，他如孤魂无依，孑然一身？澹台傲想。

　　他要凌风雪不再囿困于“孑然一身”之中，有他在，他想这个词再往后时日里，再不出现再凌风雪的身边。

　　少年郎稳稳抱着怀里人，垂眸看下去，那人一如初见之时，沉静安然。

　　他看着怀中那如画眉目倏然间笑了，笑意里满是温柔，还载着几分怡悦欢欣，就像那风雪夜后的大晴天，他初见凌风雪时一样。

　　“澹台。”凌风雪忽然开口了，他向澹台傲心口的位置移了移，长夜寒凉，少年人心脏，炽烈跳动。

　　“我在。”

　　“你觉不觉得今夜很暖和。”

　　“很暖和，”澹台傲道：“比以往都暖和，暖和过之前风雪夜后那个大晴天。”

　　长街尽头，依旧无人，若有旁人，他一定会觉得，这种在数九寒天里的大街上说暖和的行为匪夷所思。

　　“凌哥儿？”

　　“嗯？”

　　“刚刚在房间里，我回忆与你茶摊初见的场景，忘记夸你好看了。”少年一晚上把包袱从头收拾到尾，终于攒够了勇气向心上人剖白心意。

　　凌风雪睁开眼睛，却打趣，问他：“所以我该说谢谢吗？”

　　澹台傲笑两声，“我是想说，关于这‘好看’，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红尘事。”

　　“红尘事？”凌风雪语调微微起伏。

　　“是，红尘事，”澹台傲语气竭诚真挚，“这些时日，寒兰阁里饮酒听琴也算浮生意趣，可那杏花楼中红袖三千，终不及那红尘之中惊鸿一瞥。”

　　“凌哥儿，其实那日进杏花楼前我便看见了你，我第一次见你，别的尚不知道，就知道自己见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而后从杏花楼出来，我见你还在，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你，”澹台傲絮絮说着，垂下眼，“当时去找你，我说的那些，有关为什么要找你的理由、推测，其实全是坐下以后现想的。”

　　他回忆起那日情形。东市街，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静静坐在阳光下，把红尘烟云全数融合成了浅绛细绘的一幅画。

　　凌风雪心里很暖，暖到催促着他的心跳跳得都更快了起来。他听着擂鼓的心跳穿插进澹台傲的剖白间。

　　“当时我觉得，来宴州，是我离家后做下的最好的决定。”澹台傲道：“不来宴州，怎么能见到我这平生从未见过的好看？怎么能感受这好看的人，心底更有多清明？又怎么能……”

　　又怎么能知道，这个好看又清明的人不只愿意和自己克敌查案，还为救下自己……愿意做那“拿瞬时换半生”的傻事情啊。澹台傲想着，话却没有出口。

　　凌风雪又垂下眼眸，眼帘不由自己，越来越沉。他感到澹台傲低了低头，贴近了自己说了句什么。

　　“什么？”凌风雪没听清。

　　澹台傲声音很小，好像是刻意放低了声量不想他听清，却又呢喃般入耳，带着丝丝热意，百般温柔。

　　“没什么。”澹台傲说着，抬眼望了望天。

　　天边，一轮皎月高悬，不似私钱场遇呼延离那晚，黧黑无光。

　　长街之上，月色清明。澹台傲听到凌风雪又问了一遍，什么。他把目光从辽远天际收回，低下头，月光却还在他眼中。

　　“没什么，就是那晚私钱场里，我出剑，一剑问明月，忽然觉得不再有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了，我觉得我……”澹台傲走着，垂眸看凌风雪，“我问到自己的月亮了。”

　　***

　　月色醉人。

　　清晖洒在地上，铺就一层薄霜。

　　月亮是什么时候成了自己的了呢？澹台傲看凌风雪，月亮你知不知道啊？

　　他抬眸问明月，明月相照，在遥遥天边，映着人间行路人。

　　这一路，渡过关，涉过险，看过了庙堂诡谲，也认定了江湖路远。悠悠江湖，浩浩烟波，多少路，若有人陪着，远，便也不算远了。

　　澹台傲向远，踏着满地清霜，拐过长街尽头，穿出坊间巷尾，一路小心翼翼，没惊醒身前的月光满怀，没打扰街巷的人间烟火，却唤醒了春花，生出了和风，引来了生机。

　　宴州长夜，明明是严冬凛冽，澹台傲和凌风雪，却仿佛置身了一场春华好梦。

　　两个人一路行远，行出宴州。

　　梦醒时，江南，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