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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林媚的自述 ...

  •   ——清愁未解,不知春来藏何处,香风吹晓雾。 忽闻莺燕啼柳花,停看留春驻。朝夕不知怎度。日晚睡花荫,却恐春归无处。

      ***

      这是杏花楼曾经最受追捧的一首唱词。我和着舞把它唱了出来,客人们无不叫好追捧。

      可叫好声总是容易迷惑得人不愿面对真相,所以当周怀忠凭借这唱词确认了我到底是谁后,我问了他这歌与舞可不可能成为宴州绝唱这样的傻问题。而当周怀忠委婉地提点我,我的唱腔缺了些感情时,我对着这个我在心底明明很在意,在意到为慰藉心中相思竟用了他名字过活多年的人发了脾气。

      那可是我在改用了林媚这个名字后,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啊。

      上次见面,我还不叫林媚。

      我叫春樱,是尚衣库里一个低阶的小宫女。

      那时我初入宫,宫里就在唱这首词。这是禁庭之中闲来无事的呕哑嘲哳,词再美,也确实缺了些感情。

      彼时正值秾春,禁庭之内,莺啼绿柳燕歌繁花,春景裹在啾嘈鸟语之中,随阵阵和风吹来耳边。

      宫墙之下,我低头,小心捧着为太后制衣要用到的满斛红珍珠,跟在尚衣库司衣身后徐行。

      从内东门取索司到尚衣库,沿途除花香鸟语外我再无所感,从足前青砖外,我亦再不敢有所视。红墙之中,和光春景满布却并非人人都可赏悦,初初入宫为奴,做好份内事尚有可能被周遭累及,莫不要想办差路上还可驻足观景,再如词中所唱那般闲愁春来,又恐春去了。

      行至尚衣库,我闻走在前的司衣婆婆轻声道了句不好,旋即又听到远远传来尖利声音,训斥司衣婆婆怠慢太后事务。我悄悄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一位身着青襕衣的内侍小黄门立于尚衣库门前。

      小黄门颐指气使,远远望着我亦步亦趋跟上司衣婆婆脚步。待我行至近前,未及向他行礼,手里小心捧着的红珍珠便被他出手打翻在地。司衣婆婆惊呼一声,朝小黄门下跪磕头。我随婆婆跪下,眼底,华美珍宝颗颗润泽莹亮,鲜艳绮丽的红色散落在青砖地上,绝美动人心魄,小黄门黑靴踩上去,如同踩上蒿草蝼蚁。

      “如此粗陋事物也可呈于太后?”

      小黄门走近前来朝我撂下了话,又抬手虚扶一把司衣婆婆示意要她起身。可未及司衣婆婆站起,小黄门便又冷冷问道:“如今……是什么年份?”

      司衣婆婆领会,回话说如今是元丰初年,又专门补上了一句“嘉祐已过”,小黄门再开口时语气才有缓和。

      “陛下登基,琼林苑宴请登科进士之事虽说推后,尔等却不可怠慢。太后虽只远观,衣饰之事也马虎不得。许尔等为太后制礼衣的差事是尔等十足十的尊荣,怎可在内东门取索司随意领了这红珍珠装饰了事?”

      小黄门高声提点,把幼帝登基之下的时移势易说予婆婆,说予我,也说予尚衣库出入一众人等。

      “尔身后这小奴不懂事,婆婆却该是懂事的。”

      小黄门说罢,婆婆连道几声有罪,作保尚衣库定会再寻稀世奇珍,以配太后娘娘后宫第一贵重的身份。我随婆婆回话,向身前内侍小黄门告罪叩首,直至他离去,才与婆婆相继起身。

      我问婆婆,为何婆婆司侍身份,要与一内侍小黄门叩首告罪,婆婆说,这叩首是向当今太后并非小黄门,小黄门此来,依仗太后之势,并非要问罪,而意在提点。

      幼帝登基,大办太后寿辰之后设宴琼林,仍有太后远观。宴请虽在初秋,而涉及太后,典制礼仪需改,诸事繁杂,筹备从春日起便要开始。太后遣人察看各司各局所办事宜,是要提点宫中众人,如今垂拱殿内垂帘之后所坐摄政之人,并非真正后宫乃至整个宫城之主。

      ***

      初秋鸣蝉,蝉声凄切。

      晚风带着凉意,吹动木叶簌簌而下。

      凄凄簌簌之中,秋声幽咽,映和秋草之上,灯色幽微。

      尚衣库后门,偶有内侍走过,或能听到不远荷花池边,亦有幽声传来。

      陛下设宴琼林,我不过尚衣库宫女,身份低微无缘琼林苑近前差事,筵席之上云蒸霞蔚的盛景只可在高阶内侍宫人闲谈时漏出的只言片语中领略一二。

      有高品级的宫女说,琼林之中群臣同贺,俊良鳞集,中有一人官阶虽只止于绿袍,但相貌极佳气度不凡,行止言谈间华采遍生,据说是判尚书省户部事严慕轩。

      有内侍说,万花如绣琼林苑,织锦成花彩衣堂。寿宴之上,太后一袭缠金丝万花绣衣裙满缀珠玑远远观望,势盛无可匹敌。

      又有身旁同行内侍提醒道,太后锦衣绣尽琼林百花,一时间琼林苑万花如绣似有春回,却终是不及长公主鬓边,陛下亲采的一朵□□。

      ……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污泥遮蔽视线,浑水入耳之下听觉逐渐失去,内侍小黄门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诗,那尖利的声音于我而言,一遍模糊过一遍。

      禁庭日晚,内侍宫女口中的言谈随流光秋景消磨而去。琼林苑筵席已罢,蔚然之态却会在此后,于宫中众人口中久久不息。只是众人只传宴饮胜景,却从不想琼林之外亦有花开。

      尚衣库后门不远,满塘枯荷也曾依依随风而举,只是无论枯荣,显露花叶之下,总有经年不去的污淤暗泥。

      荷花池边,萋萋草木之上霜露渐浓,一点点洇湿了秾春时节里曾踩践过一地红珍珠的那双黑靴。那个曾在尚衣库门前“提点”我与司衣婆婆的内侍小黄门蹲身在荷花池边,减了手上按住我后颈的力道,伸手入池水,从池中沉泥里拨出我早已凌乱半散的发髻。

      小黄门抬手,在我将要窒息前,揪紧我的发髻将我从一塘池泥中拽了出来。我伏地急促喘息,双手不由自主连捋脖颈。

      吸入的杂泥污水咳出,我捯着气,视线渐渐清晰,看小黄门站起身来向远几步,复又俯身拾起了他一早放于一地杂草木叶之上的提灯。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知道我为何要对你念这诗吗?”

      我见他举起灯,灯色映出他神情阴晴无定。

      “前人写这诗,是赞咏秋来□□,”我听他自问自答道:“今人念这诗,却是效仿了长公主琼林之中,以诗暗讽太后锦衣之上的春日百花!”

      小黄门应是气极,语调听来更加尖锐刺耳,他问我,你可知罪。

      我清楚小黄门晚来尚衣库寻我问罪责罚是为何事,却不想开口说知罪。尚衣库为太后制衣,司衣婆婆领人出外遍寻奇珍,司内织造几费周折设计衣式图样,数十位绣娘昼夜不辍,结果却还是不令太后满意。

      太后遣宫人出宫,于宫外寻到一间名为彩衣堂的制衣铺子,据说铺内师傅虽在民间,制衣手艺却可夺天工,有织锦成花之能。

      万花如绣琼林苑,织锦成花彩衣堂。秋日琼林本无繁花盛景,太后一袭锦衣而来,却真让苑内万花如绣之状重回。白日宴饮之时,长公主据传冠无珠玑,身上也只着鎏光淡色纱袍,太后原本占尽风采,可无奈陛下年幼,见苑内黄花正好,便跑了远去自行摘了一朵,簪于了长公主的鬓边。

      长公主即景吟诗,首句便咏前人“我花开时百花杀”一句,而后复又作一句,万花如绣琼林苑,织锦成花彩衣堂,当着一众太妃内臣直言,彩衣堂本是自己于宫外所督办产业,没想竟有此缘份能助太后制衣,真真是幸甚。

      “若非尚衣库办事不力,怎会有后续出宫制衣之事,又怎会有方才太后降罪怒罚我等之事!”

      小黄门说着,蓦地使力将手中提灯的灯身灯杆扯开了来,灯身落回地,烛火随风而熄。幽幽夜色之下,我惊慌看小黄门持提灯灯杆朝我走来,那灯杆上有雕刻纹饰,粗细不匀,凹凸无致,半腕粗的柄杆重重砸向我的肩背,我吃痛惊叫出声,不似方才被按入荷花池之时只有幽声呜咽。

      小黄门听我惊叫,在喉间压低声量呵斥我惊叫声惊扰宫中众太妃,手下力道却更重。我咬唇忍痛,又受了小黄门依约有十的责打后,终于隐忍不住再次出了声。

      小黄门停手,黑靴蹬在我腰侧朝我喝一声闭嘴,又咬牙恨恨重复一遍:若非尚衣库办事不力,怎会有后续出宫制衣之事,又怎会有方才太后降罪怒罚我等之事!

      小黄门又想出手,秋声幽怨之中却有男声远远传来问道,何人深夜在此,惊扰禁庭,可知该当何罪?

      话音消失,脚步声却愈近,此地夜来静寂,此时连来人脚下踩碎落叶之声亦清晰可闻,我撑地细听来人脚步,觉来人应是缓步徐行,一如方才他问话一般从容沉稳,不似眼前小黄门闻声徒生惊恐。

      我抬眼向小黄门看去,小黄门张皇环视周围,眼中再无我的存在。待来人真正走近时,小黄门早已向远落荒而逃,不见踪影。

      有灯火照来,融融之意化尽污泽泥沼,仿佛暗夜华光。我向着华光望去,只见来人也是一样的青襕衣袍。

      他近前俯身,朝我伸出手来,我犹疑片刻,还是自行撑地起身,继而略略退了后,听到他问我——可是伤重?

      我垂眸看了看自己满是杂污的紫罗衫上已是红痕遍布,阑干交错,却不敢僭越再生事端,只想向他恭谨行礼先算,可不成想才稍稍抬臂便扯动伤痕,肩背处有如火燎。

      “不必行礼。”

      我记得来人那时见状,便是如此说道。他声音和缓,我慢慢抬起头,只见华光映照眼前人眸色温柔。

      他上前一步离近了我,我再未有闪躲之意,只是在他停步抬手之际,还是微微抖了一抖。

      “别怕。”

      当时他道。

      我闻言定定僵直了身,感觉一点暖意掠过我的唇畔,我垂眸,看他拇指指尖轻轻拂去了我唇角血渍。

      “方才那小黄门的最后几句话,我其实是听清了的,”他撤下手去,退回原地向我说道:“琼林苑中为主之人受了气,受训斥的可不只是方才那小黄门一人。”

      “先生?”我道。

      “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笑了笑,解释道:“太后责罚宫人,宫人受了气,高阶的便又在责罚低阶的,低阶的小黄门仗太后势横行宫苑,在太后殿中,也同样不过蝼蚁而已。如此,他才会找到尚衣库,找到你。”

      “奴谢先生提点。”

      我缓缓弯下腰向眼前人行礼,听他继续道:“如今这宫墙之内是何形势,你可看得清?”

      我回答看得清,心里依然明了这一问,答案是幼帝登基,太后欲与摄政长公主争持并立。

      “那二人,皆是喜怒无定性情乖戾,今晚来此找你麻烦的虽只是一个小黄门,此后若争持再起,你位低言轻,又有了如今琼林之事,必会是那为首被殃及的池鱼。”

      他略略停顿,片刻后正色看向我。他说,宫城之内明争暗斗不断,要是不想成为牺牲品,能走的只有一条路。

      我问,何路?

      他答,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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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林媚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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