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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收官之夜 ...

  •   第四夜,收官之夜。

      第四夜的天空无星无月,夜幕落下来时,澹台傲和凌风雪已在半山之上立起了一块碑。

      这碑说是碑,其实不过是一块就地取材的木料。这木料的形状看起来很潦草,上面刻着的字却很整齐。

      日落时,他们在荒草间发现了车辙,发现了思思酒家的酒幡,然后他们挖开了酒幡旁的泥土,发现了泥土里的枯骨。

      一具、两具……枯骨错乱地挤在泥土之下,重见天日时还保持着各不相同的,诡异扭曲的姿势。

      一只手骨出立于平陈的白骨堆。

      那里面该有他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挣扎的记忆。凌风雪看了看其上的那节指骨,指骨有些变形,微微向掌侧扭曲着,是长时间以同一姿势劳作的结果。

      铸冶之工。

      他们应该就是曾经这私钱场里的工匠。曾经的他们乘着木笼下场赶工,现在的他们被人发现,尸骨又被重新好好地埋起来。载过他们的升降笼的木料被拆掉立成碑,刻在上面的字成了他们冢前的荒诞潦草之下的最后一笔郑重。

      赶在日落前,凌风雪和澹台傲一起,用身边仅有的材料为泥下的旧骨立起了这座新冢。现在夜来了,他们坐在来时的洞口,听着四面萦绕的山风。

      山风在怒号。

      澹台傲手臂撑在两膝之上,双手无力地垂下。凌风雪在他身边。他把他曾披给自己的衣服重新给他披了回去,在披衣后也没有着急撤回手。他双臂从后绕过澹台傲,因而在衣服离手时有了一个环过澹台傲背后的短暂的温暖的,近乎拥抱的停留。

      “他的人间”太冷了。

      他自己的半辈子过得已经够冷了,身旁的人,生来该是赤子之心炽烈如火,可他忘记了,武林尊首之子,生长的地方不可能有这些苦与恶,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让那时江湖血雨腥风的厮杀停止了。

      澹台傲,他是平宁富贵里成长的孩子,他所认识的人间该永远像他本人一样光明磊落,这短短四日里他看到的不是人间,是从人间的边隅挖出的万恶修罗。

      “你后悔吗?”凌风雪问他。

      “后悔不该从澹台家的大门里走出来?”澹台傲摇摇头,苦笑。

      “你其实不需要闯荡江湖,你生长的地方本来就是江湖。”

      “可那不是真正的江湖。”澹台傲道:“我一直都以为,江湖,就是诗与酒、侠与刀,是宝剑名马、是快意风流,再不济,也是高下相竟恩仇相遇正邪相交。可现在,我发现我自己真的很可笑,什么都不知道,却总以为什么都知道。”

      “你是知道的,”凌风雪道,“你一直以来的江湖里,有‘剑’有‘刀’,有‘仇’也有‘邪’,只是你没有想到那些仇怨与邪佞,会恶过地狱里的鬼。”

      说话间,凌风雪拿过澹台傲垂着的手,那双手的指节间还有泥与血。他为他擦去这缠上他指节的恶,然后对他道:“生民的世界里不该有鬼,这不是人间该有的面目。澹台,你心中所想的,所理解的,才是江湖和人间该有的样子。”

      “‘芸芸众生,众生皆苦’。”

      澹台傲朝凌风雪笑笑,在他替自己擦净了指上尘泥时反握回他的手。凌风雪的手很冷,澹台傲抓得很紧,他道:“‘芸芸众生,众生皆苦’这句话,我是在宴州听到的,也是在宴州看到的,可这世间之大又何止一个宴州。四天前,我还想要踏遍天涯仗剑江湖,可四天过去,我现在想做的却简单了不少。芸芸众生,各有所苦。若苦因恶而起,我便用我手里的剑,济我能济的苦,除我能除的恶。”

      “我陪你。”凌风雪回应他,声音温柔而坚定,他道:“我们去把所有不该属于这人间的修罗,都赶回他们的地狱里去。”

      山风回荡,呼啸着掠过层层高草。

      草木窸窣声在洞口幽幽不绝。

      “高炉冷铁,也并非一直都是寒凉之物。早前热浆灌入钱模,再经铸打,所出可为奸佞之钱,却也可为救难之钱。”

      冷静的声音随夜风袭来,闻声,是个女子。

      “修罗为恶,最初也是善神,奸钱为奸,原也……是为救难。”

      幽微的女子声线混在草木窸窣里传来。

      澹台傲和凌风雪起身转向洞口的方向。

      凌风雪向着声音来处说道:“看来我们注定要和这修罗场的神打交道了。”

      有笑声传来,带着讽刺。

      “奸钱救难是易见安诓骗铸钱工匠的说辞,而修罗为善……”笑声又响,那声音道:“这倒是我说的,不过我说的修罗是长公主,不是我也不是易见安,长公主她现在还正在来的路上呢。”

      “长公主在来这里的路上?”凌风雪望向洞中。

      “易见安找了个人假扮长公主,来杀你。”那声音说。

      “假扮长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这么大胆吗?”凌风雪好奇。

      “发现了也没关系,他不在乎。”那声音道:“在乎也无所谓,反正今夜你们会死在这里,‘长公主’也会死在这里,你们的死会有很多的见证者,他们会在今夜不甚明朗的火光里见证一个穿着皇族衣服的女人因你们而跌落山下。”

      火光从洞口飞跃而出,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澹台傲和凌风雪眼前。声音愈近,掺在脚步声里,澹台傲凌风雪眼前,女子朝两人一福,身上旋线袄裙上的点点金丝在她手执的火把下泛起光华。

      “姑娘口中的穿着皇族衣服的女人就是‘长公主’,而我们理所当然就是众目睽睽下杀了长公主的凶手?”澹台傲开口,“一箭双雕,这是你们今夜最后一步棋。”

      女子不响。

      “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凌风雪接上。

      “易思思,思思酒家的思思。”

      “那思思酒家曾是姑娘掌管?”

      “非也,”易思思道:“但思思酒家的名字是我起的,一个名字而已,不重要,和掩盖私钱场的酒肆一样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澹台傲问。

      “‘易’。”易思思简单干脆。

      “易姑娘是易见安家族中人?”

      “为什么?因为‘易’?”易思思笑,“‘易’就非得是个姓氏吗?姓易的人就一定同族吗?”

      “说回澹台小公子你刚才的问题吧,你说今夜这是最后一步棋,为什么是最后一步棋?”易思思反问,然后又道:“哦也对,在你们的认知里,赵元竹作为商人勾结了陈文清等人牟利这是第一步,继而思思酒家的私钱场开炉,他又勾连易见安开始牟更大的利这是第二步,私钱流向除宴州外的临州临县,梓州那边,萧含查私钱查出眉目被灭口,赵元竹又关停了私钱场灭口了这里的工匠这是第三步,长公主要临宴州的消息传出,他害怕与陈文清与易见安的勾当瞒不住所以找人刺杀了长公主……”

      “刺杀长公主?”

      易思思只点了点头,没有着急回应凌风雪那意想不到的惊异。

      “赵元竹得了京中消息,知道长公主先行宴州,他让她无声无息消失总不是长久之计,正在想办法的时候,你们便出现了,”易思思又道:“杏花楼重建,一开始是赵元竹心腹为应付天家来查为赵元竹出的主意,我没见过他的那个心腹,只知道她叫周怀忠。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就应该已经反了水,借着重建杏花楼找来了一批要为旧案翻案的人。后来的事你们就该都知道了,传闻四起,湘云楼旧闻重现,新杏花楼翻案的意图暴露出来,赵元竹没急着杀楼里的人也没急着杀你们,因为他计划顺水推舟,让易见安闹出个大动静引人注意,再在所有人注意的时候把‘长公主’请出来,大家都知道长公主已来宴州,这不重要,毕竟这是长公主原本的计划,重要的事情是,赵元竹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这之后把刺杀长公主的罪名栽赃给你们,这是你们认知里,赵元竹和易见安这盘棋的最后一步。”

      “下这步棋的前提是我们得死。”凌风雪道。

      “死人才反驳不了别人的栽赃。”易思思道。

      “姑娘是来杀我们的?”澹台傲问。

      “我没有那么自不量力。”易思思却道。

      “那姑娘为何和我们说这些?”澹台傲质疑,“这些是不该也没必要让我们知道的事。”

      “澹台小公子别着急,等你听完我的话自然就会有答案了,”易思思道:“我说,你们都认为这步棋是他们的收官,其实这才是他们的开局,我这样说你们难道不疑惑吗?”

      “疑惑什么?”凌风雪道:“是疑惑赵元竹一个商贾为何敢刺杀长公主,还是疑惑一个食朝廷俸禄的知府竟然敢找人假扮长公主?是疑惑他们能得来长公主私下先临宴州这样的机密消息,还是疑惑他们敢为了私钱场杀一州通判,还要把这罪名嫁祸给长公主,说通判萧含之死是长公主对‘奸钱当道’四个字的迁怒?”

      易思思笑起来,手里的火把在山风里左右飘忽,照得她笑容忽明忽暗,她道:“公子,不愧是能与澹台之姓比肩的人。”

      她很清楚凌风雪这话的意思,凌风雪已猜到了赵元竹的真实意图,甚至连赵元竹是什么人他都已猜到一二。刚刚凌风雪的话,一共有两个指向,其中一个是赵元竹,这人胆子大的惊人,而另一处指向的是长公主。对于长公主,凌风雪刚刚强调了两件事,一件事是长公主秘密抵宴州的消息,另一件事是赵元竹在私钱之事已被掩盖过去后又多此一举,把梓州通判之死硬硬嫁祸给了长公主。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天家秘密消息,一边是对长公主天生的敌意。”凌风雪转向澹台,“你觉得这情况熟不熟悉?”

      澹台傲点了点头。

      熟悉,当然熟悉。没多久之前,有一个人主动和他讲了不少这些年来朝廷的乱局,他讲的每一个字都在针对着长公主,在说她是一切乱像的起因,这个人还是个消息大户,若是一个消息很机密,那或许是对别人,却不是对这个人所在的地方。

      这个人是杜门赌坊的掌柜,他所在的地方是专门和消息打交道的长风阁。

      长风阁在宴州的这一坊,对长公主的敌意很大。

      “来宴山别业,我们为的是查出赵元竹与易见安的秘密。但其实赵元竹的秘密不止这里。”凌风雪道。

      “天雄会,”澹台傲道:“赵元竹手下有个替他办事的组织叫天雄会,这个到了现在谁都知道的事其实是他最大的秘密。”

      “为什么?”易思思的反应让他们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若一个组织的名字已被很多的人知道,但却没有人知道除名字外再多的关于它的事,那这个组织可能只有一个虚名。可若一个组织明明做了很多的事影响到了很多的人,还留下了很多痕迹,可人们依旧只知道它的名字,那就值得深思了。

      要么,很多不成组织的人都在借用这个组织的名号做事,要么,这个组织就是嵌套在另一个组织之下在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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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收官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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