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35、不眠之夜

　　宴州牢狱里响起了脚步声，一急一缓两种步伐叠在一起混乱得很。

　　狱卒提着串钥匙走在后面，眼前是走得比他还快的小少年。他从未见过进监牢进得如此火急火燎的人。

　　少年在一间牢房前停下。他转头，发现狱卒正在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打量他。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这应该可以形容成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狱卒看看那牢里靠在墙角的大汉，又用这眼神打量少年人。

　　这小傻子竟然想与里头的江洋大盗关在一起。狱卒想着，开始在成串的钥匙里寻找属于面前牢房的那一把。对于他来讲，宴州官府自从易见安管事开始就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比如值夜的狱卒不能喝酒。今夜是他值夜，他已经无聊了一整个晚上了。

　　现在他想看出好戏解解闷。

　　钥匙找到，狱卒打开了牢门，如澹台傲所愿把他送了进去，关门时暗暗朝牢房里的大汉使了个眼色。

　　一室，三人。

　　靠墙的大汉在狱卒落锁的动作和铁链的碰撞声里站了起来，继而用满是戾气的眼睛盯着同样站着的澹台傲。

　　两人相对而立，大汉才发现这个少年只是脸长得嫩了点身形瘦了点，他实际上个头和自己差不了多少。这个认知让大汉看澹台傲的表情从凶戾转变为好奇，可下一刻他又恢复了那唬人的神情。

　　吓唬吓唬这个人，杀杀他的威风，这是狱卒刚才暗示给他的事。

　　大汉全部心思都在澹台傲这里，他没注意到凌风雪此时也正注视着他，还是以一种淡然的，举重若轻的眼神。

　　大汉迈出向澹台傲走去的步子时，凌风雪的声音随即响起，那声音把大汉吓了一跳。

　　“你敢动他一下试试。”凌风雪平静道。

　　这是凌风雪今夜与他说的第四句话。

　　澹台傲看看身侧的凌风雪，又转回头与面前这个看起来就不怎么好惹的大汉对视。然后他的视线被迫下移了，因为刚刚与他近乎平视的大汉又坐了回去。牢房内相安无事，连地上铺着的用来隔潮的茅草也还支棱交错得和凌风雪进来时一模一样。

　　这江洋大盗根本不敢靠近凌风雪。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局面恐怕会让赵柯失望，还好他现下正为了杏花楼中人全部没了踪影而发愁，暂时顾不上这边。

　　“你很怕他？”澹台傲后退两步在凌风雪身边坐下，大汉闻言白了澹台傲一眼，不愿意承认。澹台傲靠墙，望向凌风雪，想从他这里得到问题的答案。

　　凌风雪会意，于是答道：“我对他说了几句话。”

　　“几句话……”澹台傲开口，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可凌风雪却回答说，三句。

　　凌风雪只对同监的江洋大盗说了三句话，就让这个人老实了下来。

　　第一句，他回答了江洋大盗的问题，你叫什么？凌风雪答，无名。他觉得这个无礼的同监人没必要知道他的名字。

　　第二句，他还是在回答问题，大汉问他进来是犯了什么事，凌风雪反问，进监牢的一定就是犯了事的吗？他言止于此，大汉当时听得莫名其妙，可这话现下复述给了澹台傲，澹台傲明白。进监牢的不一定是犯了事的，也许是进来查清什么事，或者因为伸冤无门下了冤狱的。

　　接下来第三句，凌风雪还是在回答大汉的问题。大汉质问凌风雪，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吵到我睡觉了？

　　凌风雪想回答说吵醒你的人是书记官不是我，可他没有这样说，他说了一句复述出来让澹台傲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大老爷想给我半斤黄铜和八两废铁，可最后少斤两了。

　　凌风雪朝江洋大盗微笑，江洋大盗打个寒战，再不言语。

　　这是句狱里的黑话。

　　“大老爷”是指送新犯进来的人，也就是书记官。“半斤黄铜和八两废铁”是在告诉他，他们两个犯的事情旗鼓相当，“最后少斤两了”是向他挑明，今夜若他敢惹事，“大老爷”只会让这间牢房里的一个人活着出去。

　　这是句十足十的黑话。

　　如果说前面一半还只是惯犯入狱提审前在互相掂量实力，那后一半就有些骇人了，这是一般没什么深仇大恨或者特殊纠葛不会放出的黑话。

　　这个人和书记官认识？不然为什么是书记官送他进来？书记官难道知道了他和外面狱卒的勾当？不然他为什么亲自来关人？这个被关的人，他这样的样貌犯的会是和他一样的事？他进来要干什么？他难道是对家送进来要他命的？

　　大汉平时不怎么好用的头脑这时候不得已飞速转了起来。

　　凌风雪欲言又止的最后半句话，带着十足的不确定和狠厉。他来得奇怪，言行也奇怪，最关键，他太镇定了。这是一个自己都数不清自己进了多少次大狱的大盗，他数不清自己入狱多少次，更不会记得自己给过多少个像这个小白脸一样的人颜色，可今夜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次的小白脸看起来淡然得可怕，就像他身后靠着的不是墙，而是什么巨大无形的倚仗。而现在，又一个少年人进来了，这个少年人乍一看稚嫩，可稍微把眼睛睁大点儿就能发现他那架势一看就是练过功夫的，而且功夫应该不低。

　　一夜之间，两个奇怪的人被关进来和自己同监，其中一个还是被本不应该管这事的书记官亲自送进来的。大汉想。

　　哦对，他们两个还认识。大汉又想。

　　现下，这间牢房安静得可怕，绝对的安静像是温床，大汉的怀疑和恐惧在温床里不停滋长。他丰富的想象力正在恐吓他，所以他没空想明白，他现在之所以这么想，正是因为对方引导他这么想。他更也不敢想，对方此时竟还带着未愈的旧伤，根本无力与他打斗，他所言种种，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

　　大汉最终输给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他大叫起来，喊来那个已被自己在外的同伙买通的狱卒，大喊着说自己头疼、脚疼、胸口疼，他快没命了，他要叫郎中。

　　这当然也是一句黑话。黑话的重点是“他快没命了”，这意思是进来的同监犯对他有威胁，他要狱卒收钱办事，赶紧过来把他弄到别处去。

　　听见大汉喊叫的狱卒很快就来了。他和大汉一样都拎不太清楚为什么书记官会亲自押送一个犯人，所以他并没有对凌风雪做什么，只是如大汉所愿把他弄到了别处。而至于这个别处是提审刑房还是哪里，凌风雪澹台傲不再关心，反正现在的情形对他们来说十分友好和有利。这间房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可以好好复盘一下今夜发生的事。

　　“凌公子你还会说黑话啊？”澹台傲嘴角噙着笑，眼底写着大大的——没看出来啊。

　　他的这句话说在狱卒带走了大汉又锁门之际。待门口链镣的声音甫一停止，澹台傲就立马收起了怪笑，侧起身蹲跪在了凌风雪身前。

　　“你现在怎么样？”澹台傲关切问道，他其实不在意什么讲不讲黑话的事，他只关心凌风雪现在如何。如果先前他想得到官狱里也会有这样的刻意让同监相杀的阴暗规矩，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茶摊分别时向凌风雪妥协，让他孤身一人进来这里。

　　月色在凌风雪眼前。

　　牢房里窄小的窗户居高临下地施舍零星月色，月色却被一个少年人挡住，成了少年的影子。凌风雪整个人被覆盖在少年人轻俊的轮廓影子下，可他并不会感觉到阴暗。

　　这个少年太干净了，干净如天边明月。这个少年也太明亮了，明亮如当春艳阳。

　　一瞬间凌风雪觉得很温暖，他身前，当春艳阳毫不吝惜洒下温暖融光，少年神情真挚，问他好不好，问他现在怎么样。

　　凌风雪笑了，冰冷克制的微笑被暖阳化成了三月里的溶溶春水，春水流到凌风雪喉间，让他出口的话都带上了化不开的温柔。他对澹台傲说，放心吧我很好。这语气让他自己都很惊讶。九幽一遭，前世今生，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说过话，更何况是一个才认识短短两日的人。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久到要追溯起相识那一刻，这天下都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凌风雪想着，这话就自自然然地出口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沉浸在自己刚刚的话里面，想要想明白这话的来由，竟没注意到澹台傲指尖已搭上了自己的手腕。

　　“脉象是还好，可你的手太冷了。”

　　凌风雪从澹台傲的话里惊醒，他垂眸，澹台傲的手正收回。

　　“怎么又来？”凌风雪脱口而出，意思是怎么又为他把一次脉？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又”。这个字让他想到了今晨一些使他有点他赧然的场景，于是他迅速岔开话来道：“这么喜欢把脉，你是郎中吗？”

　　澹台傲笑了笑，由着他。凌风雪松口气，洞悉世事却不谙“情”字的人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自以为面前的少年什么都察觉不到。

　　“钓到鱼了。”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人在继续，又把话题带到了澹台傲不得不接的地方。

　　“‘鱼’是谁？”澹台傲问着，旋身坐了回去，在离凌风雪更近的位置。身上的衣衫已换成囚服，单薄的两片麻布之外，澹台傲想不到怎么样可以让凌风雪能稍稍暖和一点，所以他只能坐得离他近一些。

　　“书记官。”凌风雪道：“没什么大权力，但是离权力中心最近。”

　　澹台傲笑笑表示赞同，又道：“既已钓到了鱼，那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再待在这里。”

　　“可万一鱼不只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