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33、不眠之夜

　　易见安为长公主在宴州建的府邸位置在城西，杨建找易见安穿城而过，夜里的城不安静，除了长公主正建住处里咚咚邦邦的木工刀锯铁锤声外，还有赌坊里哗哗啦啦摇不停的骰盅声。

　　宴州城西有个地方叫福山坊，福山坊里有条巷子叫升平巷，升平巷里有处赌坊叫做杜门赌坊。

　　杜门赌坊里，今夜来了一个少年赌客叫澹台傲。

　　除了赌坊的老板和伙计，赌客里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是谁。可赌客们还是注意到了他，因为这个少年今夜第一次来，就赌赢了在场的所有赌徒老手。

　　澹台傲坐在赌桌前，看着桌上满满的缗钱银筹。

　　有伙计来，奉承小赌徒赌桌之上技艺了的，澹台傲却说，小赌徒没有什么赌钱的技艺，不过是观战几局，从老赌徒那里偷师了几招而已。

　　澹台傲两指夹起一块百两的筹码送给伙计，伙计笑容灿烂，祝他日后能凭这几招赚得个盆满钵满。他收下澹台傲的筹码，澹台傲收下他的奉承，两人相视一笑。澹台傲笑后却叹息，说自己想要的不是这赌桌之上的银钱筹码。

　　伙计诧异，没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质疑一句，真的吗。

　　澹台傲说真的，说罢，便拿起赌桌上的竹条，把满桌缗钱银筹全部推给了赌场伙计。

　　“送我的？”伙计开玩笑，看澹台傲摇了摇头。

　　“和你换。”澹台傲却道。

　　“想我拿什么换？”伙计敛去了爱财如命的灿烂笑容。

　　“带我去见一个人。”澹台傲道。

　　“好啊。”伙计说着，抻开了自己的外衣衣襟，把一桌子的钱用竹条全数拨拢进了衣襟上兜住。

　　“你不问我那个人是谁吗？”澹台傲问。

　　“不必问，我们老板早已在等着你了，他说该来的自会来的。”

　　“那算我让他久等了。”澹台傲摊摊手。

　　“可不就是嘛，小公子想问的问题我们一早把答案都备好啦。”伙计说：“公子知道杜门赌坊为何叫杜门赌坊吗？”

　　伙计手上不停，兜好了银钱筹码转身便走。

　　“我还没回答，你怎么就走了？”澹台傲叫住伙计，伙计兜着满怀银钱艰难转身，对澹台傲道：“在下刚刚所言，并不是个问题，而是答案。”

　　“‘去哪里找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澹台傲明了，看伙计点了点头，捧着银钱小心缓慢地踅回去步子。

　　伙计走远，一路脚下轻轻快快。

　　长风阁中人，都讲求大隐于市，讲求藏拙吗？澹台傲观察伙计飘逸的轻功，默默道。他收回目光看了看赌桌，赌桌之上一干二净，连送筹码的竹条都被手上麻利脚下生风的伙计兜走了。

　　杜门赌坊为什么叫杜门赌坊？

　　澹台傲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用多久，从他进了赌坊门开始，他便观察了赌坊内的建造形制。赌坊名曰杜门，门是奇门遁甲之中八门之门，杜，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一，赌坊内建造也确实依照奇门遁甲之中九星八门而起。

　　八门之中，杜门为中平，位东南，澹台傲起身离开赌桌，走东南向径直穿过了赌坊大堂。

　　堂后无人，四壁之前皆有木架，木架之上各摆有金石玉器，若有稍通玄卦卜算之人误入，便会觉得眼前所见，是开设赌坊之人为了求财，所设下的聚财之阵。

　　澹台傲所站位置正是聚财阵的中心，他环视四壁，将目光从四壁木架上所陈的金石玉器，转向了木架本身。

　　他仔细数了数每个木架的分层，又观察架上每层的间隔空隙。

　　“主卦？客卦？”

　　澹台傲思忖，刨除金石玉器的遮掩，眼前木架各层位间隔所组成，俨然易理卦图。

　　赌坊以‘八门九星’方位布设建造。若赌坊大堂之内是‘八门’，此地便是‘九星’了。澹台傲想。

　　赌坊名曰‘杜门’，取中平，将之用于‘九星’……

　　“天英星？”澹台傲自语。

　　九星之中，天英星亦属中平，与南方九宫离卦相对应，阴星，五行属火。澹台傲如此想着，看向了右侧木架。

　　木架分六层，六层之中自上数二、五两层中位处均有间隔，正是离卦卦象。

　　他走近，睃巡于木架，最后将手放在了木架上摆放的红玉如意上。

　　天英星对应离卦，五行属火，红亦为火。

　　澹台傲想着，轻轻推动了手边的红玉如意。

　　红玉如意向后推移半寸，再向后仍有余地，澹台傲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了。

　　有机括声响起。

　　声音自下传来，澹台傲凝神静听。

　　机括声愈大，起初的金属相撞声里叠进了木料开合的吱呀声。

　　澹台傲心上猛然一沉，即刻间掠身退后三步，避开了自地下打出的箭镞。

　　箭镞打出，携锐利之势而上，狠狠钉上了顶。澹台傲抬眼看箭镞，又低头审视着那尊红如意。

　　红玉如意？

　　错了。澹台傲恍然。

　　红属火，玉却归乾，红玉如意，应属金。

　　他上前回原地，将目光从玉如意之上移开，转而向上，在一众摆放之中，选定了一尊描金金刚怒目像。

　　天英星居离宫之位，虽如日升中天，有炎炎烈火，却也有性躁易暴之说。

　　澹台傲看着眼前的金刚怒目像犹豫。

　　性躁易暴，金刚怒目？

　　可金刚怒目，是为普度众生啊？

　　澹台傲闭目，细思其中关窍，最后睁开眼伸出手，轻轻推动了那尊金刚怒目像。

　　木架之上，金刚像底座缓缓移开原位，带动下藏的机关一点点转动。金刚像随底座一点点偏转，转向澹台傲，澹台傲停手抬眸，金刚在眼前，怒目而视。

　　机括声又起。

　　澹台傲神色沉下去，竭力捕捉着声响，判定机关位置所在。他偏过头去，正对位那木架层位间隔所呈，正是乾卦。

　　六宫乾位，对天心星。天心星，九星之中三吉之一。

　　澹台傲略略展颜，眼前，乾卦位之地，木架缓缓上升，架后墙壁却慢慢降下，机括声停时，一道暗门出现。

　　澹台傲看着眼前暗门，笑了笑。长风阁所设机关为何是怒目金刚，他有答案了。他转身，向身后怒视自己的金刚像一抱拳，多谢。

　　“不用。”

　　澹台傲循声看向金刚像，那声音响起，厚重而沉缓，“天心星主惩恶扬善，亦可……治病配药。金刚怒目使人退避三舍，却是为……普度众生。只是……”

　　“治病配药？九幽草？九幽堂？”澹台傲想到了凌风雪，“您是想说，只是如九幽堂一样，毒与医本就同源，九幽堂不做毒邪之事，却总让人闻之便退避三舍？”

　　“小公子一点就通。”

　　“为何说起九幽堂？”澹台傲不解。

　　“你会想知道的。”那声音神秘莫测，“在不久后，你一定会想来问我这个问题。”

　　金刚像后的墙内，方才在赌坊大堂与澹台傲攀谈的伙计搓着他刚刚兜回来的筹码发笑。

　　拿人手短，伙计想，既有了凌风雪跟在澹台傲身边，那长风阁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把澹台小少爷的行踪说给剑宗他老人家听了。

　　“那先……谢谢了？”澹台傲拧巴地笑一笑道，“答案在暗门里？”

　　对方答是，澹台傲朝金刚像一揖，转身迈向暗门。

　　澹台傲一只脚迈出后悬在了空中。

　　他迟疑了，接着收回步子，踅回去看金刚像。

　　“怎么了？”

　　“暗门里的答案不完整。”澹台傲道。

　　“哦？”

　　“贵坊自我抵宴州后日日追踪，定知我这些日子前去杏花楼的踪迹，那么这暗门里的答案一定是关于杏花楼的。”

　　“没错。”伙计单边脚着力，另一侧足尖点着地悠悠闲闲，嘴里却继续发出着沉稳到深不可测的声音。

　　“小公子不就是在意杏花楼的事吗？”那声音问。

　　“我是在意杏花楼的事，可又不只在意杏花楼的事。”澹台傲道。

　　“小公子还对其他事在意？”那声音问。

　　“其实也不算是，我只是……在意一个人。”澹台傲想了想，说道：“那个人在意这些事，而我又在意他，所以我要替他问出这些事的答案。”

　　“小公子把我说糊涂了，说得我也对小公子额外的问题是什么在意起来了，”那声音道：“那是些什么事，说说看。”

　　“一些朝廷的当下事和一些江湖的前尘事，可能会不好回答，”澹台傲直言，却又道：“但我想再难的问题也难不住长风阁，不是吗？”

　　“小公子说的没错，”那声音道：“可小公子你要知道，长风阁做生意开价向来不便宜，这暗门里杏花楼的消息已经是长风阁看在剑宗的情面上白送的了。小公子若还要问别的，那在下只能抱歉对小公子说一句，情面归情面，生意归生意了。”

　　“意思就是问杏花楼以外的问题要明码标价了？”

　　“小公子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正好，”澹台傲抱臂，笑起来，“我刚刚给你的钱应该还不算少。”

　　“……”

　　金刚像后，伙计手上的筹码停止了错动，他表情一滞，收起了足尖点地的姿势，警惕地端立起身来。

　　他现在没露面，声音也和与澹台傲在赌坊大堂时的完全不同。这声音上的伪装没有十足内力的催动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样的内力足以与澹台傲抗衡，却不足以瞒过澹台傲的眼睛。

　　澹台傲的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伙计身前的遮挡，他盯着那声音的来处，复盘着自己的推断，唇角泛起的笑容尽显胸有成竹。

　　“好吧，你要问什么？”

　　伙计的声音。

　　澹台傲听见了那幕后之音从神秘变成了熟悉，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

　　伙计认命，被发现了。他从金刚像后面走出来，背着手低着头，来到澹台傲面前踮踮脚撇撇嘴，掩盖失落。

　　伙计抬眼，对上澹台傲的目光。那一争高下的姿态正如同他们现在的风发意气和不服输的倔强。两个年龄相当的少年对视着，在各自的眼底映出彼此的风光正好。

　　澹台傲看着伙计，眼角眉梢朗然的笑意始终都未散去，倒是伙计先偏过了头不再看他，他觉得对方那本来灿烂的笑容不怀好意。那笑容仿佛带着笑话他的言语，对他说——你看我猜金刚像后面的就是你猜得准不准？

　　“小公子料事如神。”伙计转言，“所以不如那个你在意的人想问问题的答案，你也直接给他猜一猜。”

　　“……”

　　澹台傲被伙计噎了个猝不及防，干干张了张嘴，眼前出现了伙计占到便宜后得意的笑。

　　“好吧，看在我说嬴了你的份儿上，你说说你想问什么吧，你说完我记下来再替你去问我们坊主。”伙计道：“你说我赢了我就替你去问。”

　　“对对对，你赢了你赢了，”澹台傲难得认输，还认得这么快，“你这么幼稚一直在长风阁扮深沉扮神秘的不累吗？”

　　“要你管。”伙计佯装要走。

　　“哎别别别，是我的错，我不该拆穿你。”澹台傲说完又捂嘴，说错话的小少年一贯都是这个下意识的反应。“不对不对不是‘拆穿’，”澹台傲开始睁眼说瞎话，他道：“刚才要不是你主动走出来，我根本就发现不了你。”

　　“呵…说得跟真的一样啊？”伙计看着澹台傲，向他投去了一个鄙视的白眼。“那人对你很重要？”他问。

　　澹台傲毫不犹疑点点头。

　　“我说也是。”伙计又踮踮脚，然后悻悻地放弃比个子，还是没眼前人高。

　　“我说也是，不然你怎么可能为了他连脸都不要了。”他又道。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嘴上不饶人呢……”澹台傲说着话作势把身子向前倾，伙计连忙向后退。

　　“好好说话，能动嘴就别动手啊，”伙计抬手防护，“你你你还要问什么快点儿说。”

　　“好吧，”澹台傲收势，叹口气正经起来。“不过我想问的事可能真的不好回答，”他道：“这事一件是关于当朝长公主的，另一件，是关于凌家凌幼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