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30、九幽之狱

　　“你知道江山江湖有什么分别吗？”

　　澹台傲从杏花楼出来时看见门前茶摊上坐着一个人。

　　凌风雪。

　　澹台傲恍了恍神，这情形与昨日如此相似，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昨日宝马长剑而来，杏花楼里听一曲琴音，出楼时尽是朗月清风少年意气，而今日还是在这里，听一个故事，却好像明白了不少丹书白马，世事蹉跎。明明只有一日一夜的光景，一切好像都不同了起来，可又好像还是没有变。

　　凌风雪还坐在那里，看自己从楼里走出来，等着自己。

　　澹台傲走近，凌风雪收回目光前与他旁边的杨建有瞬息的眼神交流，他们都在确认今晨的那个约定。

　　“凌公子？”澹台傲坐下，他不解为何凌风雪会问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你知道江山江湖有什么分别吗？

　　“你先回答我。”凌风雪只道。

　　澹台傲妥协，“江山与江湖？”

　　他想着，喃喃自语起来，这是他以前从没有思考过的问题。思考间，凌风雪先开口，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兰湘对你说的，应该与周怀忠解释给我听的，是一样的内容。”

　　确是一样的内容。

　　寒兰阁里，兰湘告诉了澹台傲她的计划，渝娘房间里，周怀忠向凌风雪解释了昨天一日一夜间，他与兰湘并没有要把他与澹台傲耍得团团转，他们那样做是迫于无奈。

　　周怀忠向凌风雪解释了兰湘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他与兰湘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布局，最终都只为了一件事——确定当下宴州府衙中人的黑与白。

　　这府衙中人，一个指的是易见安，另一个，则是在整个湘云楼案里一直没有具体姓名，只以“陈文清亲信”代称的人。

　　陈文清虽然已经致仕，可他的亲信或许还在这官官相护的沧浪浊水里。陈文清的这个亲信到底是谁？易见安会不会与陈文清沆瀣一气？这是阻止杏花楼通过报官，替曾开炎，替沈兰，替薛韦如以及所有受天雄会所累的坊间百姓翻案的问题。

　　为了弄清楚这两个问题，杏花楼找到了澹台傲，还在找到他之前，先在宴州铺开了一个新的……鬼神传闻

　　杏花楼要制造一个传闻，一个和三年前一样有关鬼神的传闻。为了造成风声鹤唳的效果以引起坊间更多的恐惧，也更引得与三年前那个湘云楼鬼神传闻有关的人的注意，这传闻不能只是口耳相传，更要有目光所见。要有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与传闻里所说相对应的事。

　　所以，杏花楼有了元夕后第二夜的大宴和大宴上一支未跳的，只为掩盖他们制造传闻真实目的的“归魂舞”；

　　所以，大宴开宴前，会有杏花楼自己以为“归魂舞”造势为名义散播开来的鬼神传闻，和风雪夜里故意被更夫李二撞到的那个扮演着受到传闻诅咒的小厮；

　　李二，打更人，一人独居，曾经住在万延坊。万延坊鬼案，李二所有的家人都葬身在了土木坊和天雄会一手建造的颓垣败瓦里。

　　长风阁的消息没有错，李二就是一个老实本分，不怎么敢惹事的普通更夫，可为了给家人讨一个公道，去宴州官府里，说一个“撞见受传闻诅咒的人，那人先是死了后又活了”的谎话他不在乎，去连挨两顿官府的板子他也不在乎。

　　所以，也有了赵元竹府墙上呼应传闻的，害怕鬼敲门的人见了会吓到满城找大夫的四个字“魂兮归来”。

　　心里有鬼的人，自然知道要归来的是哪一缕魂。

　　布局至此，一切准备就绪之时，澹台傲又来到了杏花楼听琴。起初，杏花楼担心这位澹台家的小公子会是一个怕惹麻烦或者事不关己不出手的人，于是为了得到他的帮助，他们得先让澹台傲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所以，兰湘在风雪夜后见到照旧来听自己琴的澹台傲时，朝他编了那个渝娘夜半歌声的谎话——第六夜，魂兮归来。别找我，别报官，去我那儿，把它拿回来。

　　关于澹台傲，杏花楼想要他做的事其实不是找到渝娘的住所，也不是在住所拿到红瞳血玉。

　　那枚红瞳血玉原本就在杏花楼手里，在杏花楼从宴州官府偷拿出的证物案卷里。

　　杏花楼想要找一个宴州官府得罪不起的人，让他作诱饵，钓出“陈文清亲信”这条鱼，同时确定易见安对于旧案的态度。

　　是翻案？是包庇？如果贸然报官，他们可能还没有见到易见安就被那个隐藏在暗地的亲信盯上，而就算见到易见安，得到的答案即便是愿意翻案，也不见得是真实，很可能只是向此前无数次那样的官府所用的缓兵之计。

　　要翻案，面陈冤情这样直接的方式行不通，他们只能选择另一种间接的方式。

　　第一步，传闻的消息已在宴州铺开，杏花楼借机点醒楼里的官身客人——散播传闻的是一批人，可借着传闻生事的可能是另一批人。赵元竹、李二…这些事无声无息被完成，踏雪无痕的，必定是高手所为，宴州哪里有这样的高手。

　　第二步，兰湘扮作无意，透露给来杏花楼的捕快，近来楼里来了一位少年高手。杨建作为捕快之一，必会查问杏花楼澹台傲行踪习惯并以此为线索对澹台傲进行追踪。

　　第三步，杏花楼已为杨建拟定好了他的追踪路线，也就是澹台傲帮兰湘办事的行进路线。这条路当然不是只为了让杨建追踪到他这么简单，他们还要借这条追踪之路确定一件事情——城外那间驿馆，本有当年严充联合陈文清，为监视途径商队而安插进的钤辖司之人，那些人在易见安上任后，还在不在？

　　这关系到易见安是否跟陈文清同流合污。为此，澹台傲必须途径驿馆。杏花楼里那个叫绿华的清倌备受恩客恩惠，那恩客送了她在宴山的一座别业。从杏花楼到那别业，无论如何都要途径驿馆，只要算准了时间，确保澹台傲取回玉佩返回时城门已关，那他就一定会住进驿馆，澹台傲住进驿馆的这一夜，若平宁无事，基本便可确认，严充与陈文清安插在驿馆的人，与易见安无关。

　　杏花楼依照这些天澹台傲来宴州的行程，推断出若他有消息需要探查，一定会避开阎十二的那间赌坊而去千灯巷。为此，兰湘偷拿了绿华宴山别业的钥匙，又把红瞳血玉送去宴山别业后，回城去千灯巷买通了那里的人，接着向澹台傲编了一个“找渝娘住处”的谎话，骗澹台傲去千灯巷继而走上她为他拟好的行进之路。

　　第四步，澹台傲的行进之路与杨建的追踪之路重合，杏花楼要让杨建追踪到澹台傲，并在他身上查获那块曾在三年前作为证物出现的玉佩。这玉佩因为与湘云楼案无关的原因突然出现，会打得那条他们想钓的那条名为“亲信”的鱼措手不及从而露出马脚。

　　至此，驿馆里严充的人何去何从？露出破绽的“亲信”的反应如何？易见安在见到这玉佩时的态度怎样？都决定了杏花楼为翻案要做出怎样的下一步。

　　“可他们的下一步被凌公子你给打乱了。他们没有想到你会把计划里的捕快大人拉来做了帮手。”
　　回到当下的场景，澹台傲坐到了茶摊上凌风雪的对面，对凌风雪这样说道。

　　“许你找帮手，就不许我找？”凌风雪道：“再说，我是被你找来的，所以要说打乱也还是被你打乱的。”

　　“我找你你就来，我怎么知道公子你昨日不是坐在这里‘守株待兔’？”

　　“我若真是要守株待兔，也想不到会守来你这只傻兔子。”

　　“傻兔子就傻兔子，”澹台傲道：“这兔子一个猛撞就撞到了他喜欢的那个树桩上，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咳咳……二位。”杨建开口了，他本想坐在澹台傲旁边凌风雪对面，可听了听这两个人言语间的一来一回，决定还是不要碍眼，坐到旁边桌去比较合适。

　　“二位…能不能把这越说越远的话留到私下里，”他道：“你们要报官，找到我，我们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要翻案吗？”

　　“捕快大人也着急这翻案一事？”

　　澹台傲的话甫一出口，他便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的话伤到人了。凌风雪看看澹台傲，听到杨建叹口气。

　　杨建道：“出了冤案，出了不公，不就应该是为官为吏的最着急才对吗？为官者食俸禄却不肯奉公，为民的不信官只信自己，这难道不是一州治下最悲哀的事吗？”

　　“杏花楼想把炼狱变回人间，我猜杨大人也想把这沧浪之水由浊变清？”凌风雪道。

　　“我想帮你们，可我没有更大的权力，只能还用兰湘的方法，我能做的只是从中接应。”

　　“所以杨大人还是要把我们抓回去？”

　　澹台傲言罢看凌风雪，凌风雪直言：“杨大人可信。”

　　杨建闻言笑了笑，看向澹台傲，听对方思忖片刻后没有再多问什么，只道：“我不知凌公子昨日这个官是如何报的，竟能说动一方捕快不问缘由便跟随我去到千灯巷又来到杏花楼，不过现在我要问的事情问完了，我也该随杨大人去宴州府衙了？”

　　“你要问的事真的问完了？”这句话是杨建问的，他也看出了问题。

　　“杏花楼做了这么大一个局，选择让一个如澹台少侠你这样的，我们得罪不起的人被抓进官府审问，说到底是为了把真相送到真正能翻案的官吏手里。从始至终，你这个我们得罪不起的，除了被怀疑是在风雪夜借传闻生事的高手外并无其他实质罪状的人即使随我进了官府也不会出什么事，而相反，杏花楼却可以借此引出官府里潜藏的同谋。”杨建道：“在这个布局里，除了凌公子，我也是他们没有预计到的一环，我作为官府捕快理应也在他们怀疑之中，可他们却任由我跟在你旁边，听取了他们全盘的计划，难道这不值得怀疑吗？”

　　“或许他们没有听到您刚刚说的话，但也感到了杨大人的心忧百姓和嫉恶如仇。”澹台傲笑了笑，言罢对杨建拱手。

　　杨建还礼，对澹台傲和凌风雪道：“如果杏花楼所言是真，我定不负所托翻旧案，找同谋，可若是有假？”

　　“必定有假。”凌风雪笃定道：“首先，杨大人找到我们是因为怀疑我们是做下风雪夜诸事的所谓高手，可事实是我们并非那高手，那高手是杏花楼请来的。可这位高手是谁，杏花楼迄今为止半个字也没透露。”

　　“不瞒杨大人，昨日您跟随我们一路，恐怕也同我一样没有察觉到咱们背后还跟着一个真正的，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吧，”澹台傲说完望向凌风雪，“昨夜事是我幸得公子提醒，昨夜事…也是我唐突公子。”

　　杨建不明所以。他不知道澹台傲这一句里的“昨夜事”是两件事。前一件是凌风雪发觉了躲在暗处至今没有露面的“高手”，后一件……

　　凌风雪清咳两声，无奈地看向对面的澹台傲，这人说完话就对着自己傻笑，好像捡了什么大便宜一样。

　　“说回杏花楼吧，”凌风雪道：“除了我们将要去查的陈文清亲信，还有这个到现在仍不见首尾的高手外，杏花楼讲给我们的故事里还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