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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万一王事砉然破 ...

  •   自北渝开战战报传来,到如今战事终了胜负终分。宫禁之内被毒物围拢成的阴云里,天家连连遭人用毒这本该耸人听闻之事的真相到底如何,除了专司此案的探查官员外,已再无更多的人关心了。

      更多的人只记得他们看到的,比如当朝天子余毒未清就顶着苍白的脸色去挽留带罪的皇后。比如当朝天子在北渝战报传来后,便又拖着虚弱的病体,开晚朝,议军政。

      宽仁、贤明、勤政、爱民,这些代表着认同和归心的称赞经此一番,彻底烙印在了覃昀琰这位大褚帝王的身上。当爱戴他的人赞他明君,忧心他病体的时候,文德殿里断断续续烧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的烛火,终于熄灭。

      大褚宫城另一端,天子寝殿,寂寂无人语。

      黑雾弥漫。

      弥散的黑雾在说话,只有覃昀琰听得到。它又入了覃昀琰的梦,回到了他的心底。

      上一次它入梦,问了覃昀琰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堵住南凉出兵的可能,给他们的交代,一定要是皇后?

      那时覃昀琰反问——这个问题,只有我能回答吗?反问过后,他被太医叫醒,黑雾随即散去。

      现在,黑雾又回来他的梦魇里,在虚无之中传来对他上一次反问的回答——当然。

      “当然只有你能回答,”那声音说罢,讽刺地反问覃昀琰,“帝王心术,除了帝王自己,还会有第二个人真正知晓吗?”

      覃昀琰眼神在虚无里找不到方向,可他原本毫无情绪的脸上此刻却突然浮现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对着满眼的黑暗淡然开口,道:“我初即位时被人说懦弱,说无为,现在,又被同样一群人说宽仁,说温厚。可帝王之位,哪里容得下真正的懦弱无为,又哪里容得下真正的宽仁温厚?重典还是仁政,帝王心术罢了。帝王心术是什么,别人不用在意,他们只在意大褚帝王是他们想要看到的模样。”

      “那帝王该是什么模样?像你这样,懦弱?无为?还是宽仁?温厚?”

      “你知道看起来宽仁温厚,和真的宽仁温厚有何不同吗?”覃昀琰微笑,自问自答,“前一种,能带来一个盛世,而后一种,会覆灭一个王朝。”

      “你猜我的宽仁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他又问。

      那声音回答:“我猜你一定不想让自己的王朝覆灭。”

      “不,不是不想。”覃昀琰纠正道:“是不会,我不会让我的王朝覆灭,我会给我的子民一个盛世。”

      “是给大褚百姓一个盛世,还是给史书工笔里属于你的那一页一个盛世?”那声音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她没有期待覃昀琰会给她一个真实的答案,她只是关心,“你,打算怎么给?”

      又回到了对话的起点,覃昀琰自问自答,答案是,帝王心术。

      “那为什么一定是万初初?为什么要用万初初去给南凉交代,还用她来打压万封?为什么对万家,你一定要打压而不是拉拢?”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一个个说吧。”覃昀琰道:“最后一个问题你问的是什么?拉拢?你觉不觉得这个说法对我来说不太合适?”

      “帝王就不需要拉拢人心吗?”那声音又反问,“登高一呼,怎么能没有簇拥的人呢?万众簇拥,怎么能只是假面而无真心呢?”

      “万众簇拥,只有假面而无真心,怎么不能?不过帝位做不长罢了。”覃昀琰哂笑一声,道:“说来说去,不过人心二字。”

      “别人为了钱权名位汲营谋算,帝王为了人心向背,一样也得费尽心机。”

      覃昀琰听着这声音,试图找寻它的来处。

      “万家,我不是没有拉拢过。”他言罢,旋即又否认,“其实也不算拉拢,当年封她为后,我是真心实意的。她很好,一直都很好,是绝对贤德配位的皇后,是这个宫里最信任我,事事都最为我考虑的人。萧澜月身死之后,我归罪于她本也没有想要她的命。南凉蕞尔小地,要赢他们不值得搭上我大褚的一朝皇后,况且大褚要天下大安,她的贤后之名,会是锦上添花的一环。”

      “万封呢?”那声音又问。

      “忠勇刚毅,两朝良臣,军武之中,广被拥戴。”覃昀琰道:“万封,是被众人拥戴的好将领,他还是皇后的胞兄,皇族的外戚。”

      “你怕殿前司统领效仿前朝外戚专权?”

      “不得不防。”覃昀琰道:“我要打压万家的势力,却不能寒了万家的心。投毒案是个降罪皇后很好的借口,我在这件事上,怀疑她,给她毒茶,又不再去怀疑她,收她毒茶。疑她所为,又留她性命,如此恩威同施,才不会适得其反。”

      “可万初初最后还是服了毒,拈花一笑,没有解药,你无力回天。”那声音道:“若是你后来没有瞒着众人秘密杀了贺寻常,或许事情还能有解。”

      “无解,事情无解,拈花一笑也无解。贺寻常他是药神百里不假,可拈花一笑没有解药,这一点也毋庸置疑。”覃昀琰道:“毒是她自己要服的,非是我直接置她于死地,这样的结局,万封同样不会反,也可以。”

      “万初初若是知道,她的一世真情,就只换来你这轻飘飘的一句推诿,她会怎么想?”

      覃昀琰不响,他凝视着黑暗的一方,眼神陡然变得警觉,他找到声音的来处了。

      “我还是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覃昀琰目视前方,转了话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是万初初?”他道:“因为这个给南凉的交代,谋刺贵妃的凶手,一定要是万初初。贵妃案最后被处置的人只有是大褚皇后,才能让别人觉得大褚帝王秉公不私,才能让南凉无话可说,才能让这个交代有足够的分量,使南凉的兵马不会真在南境搅起大的战事。”

      “你觉得南凉此番下战书出兵,不是真的要攻打南境?”

      “试探。”覃昀琰心明如镜,言语亦平淡如水,他道:“南凉去岁遣使团来褚修好是试探,今朝借口郡主一事出兵,也会是试探。这些年大褚与其说是休养生息,不如讲是韬光养晦。三年前大褚力战北渝大捷,南凉是看在眼里的。大褚国力摆在他们面前,要他们动真格的,他们不敢。”

      “那你还要万初初的命?”那声音质问。

      覃昀琰摇头,“我说了我没想真的要她死。”他道:“我了解她,她没那么懦弱,没那么容易由人摆布。就算拈花一笑送去了,她即使没办法自行查出是谁杀了萧澜月,也会等着我去,在我面前做最后一番陈词申辩。”

      “所以你的本意是要在送去拈花一笑的第二日,在她恳求宫人通传要面见你时,去她宫里,听她陈词,收回毒茶?”

      覃昀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原来说是给南凉一个够分量的交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你这样子做得敷衍,一个人都没死,还想要南凉的出兵也是做做样子?”

      讥讽声里,覃昀琰冷然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里是意味分明的四个字——原来如此。

      “我刚刚只是点头,可什么话都没有说。”覃昀琰抬手指着黑暗里自己凝视的那个方向。

      “你看得见我。”他道:“你不是藏在这黑暗里和我说话,你原就是这黑暗本身。”

      笑意升腾,变作黑雾,四面八方涌来缠在覃昀琰周身。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有这场对话。”那声音道:“我是黑暗,所以只会寻黑暗而栖,猜到我现在在哪里了吗?我在你的心里。”

      “你这是在拐弯抹角的说我心黑啊?”覃昀琰不恼,听着对方变着花样的嘲讽讥笑,在刚刚瞬时的冷然之后,就又恢复了他那惯常的,温润平和的神色。他早已习惯了这样,喜怒不露,心术深藏。乱世里沉疴猛药,覃昀瑛的狠厉果决是她的面具,治世里宽以济仁,他覃昀琰对人对事的温润平和,是比覃昀瑛的狠厉果决更好的面具。

      “你说你现在在我心里,那就该了解何为我所思,何为我所谋。如此,你便不该讽我拿一壶根本不会被万初初饮下的毒茶,就想让南凉不会真的出兵。”覃昀琰笑起来,端方自持,温文尔雅,他环视黑暗,道:“我能控制南凉不真的出兵,是因为我还有一步更重要的棋在这个局里。”

      他现在已找到了那声音的来处,不再同对方虚与委蛇,他直截了当起来,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南凉以为,萧澜月意外的死亡是上天赐予他们,与我大褚博弈的契机,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没有那么多的上天赐予。天地不仁,我从来只信我自己。”覃昀琰道:“萧澜月的死,不是南凉的契机而是我的契机。南凉只会拿这件事出兵试探大褚,而我却可以用这件事筹谋更大的计划。”

      “你的计划是什么?”

      “破而后立。”覃昀琰平静回答:“我要消除大褚内外所有的威胁,令天下大安。”

      “大安开始前,先要大乱吗?”

      “不会是大乱,只是要填几个人的命进去而已。”覃昀琰淡淡道:“萧澜月死,南凉出兵。在这两件事的间隙,我会拿查案不力作借口,和凌风雪合演一出君臣异心的戏。戏里,凌风雪会不忿于我的无端责惩而叛逃大褚,他会带走李蔷,投名南凉,最后‘效力’南凉察事府,以‘知己知彼’为由,自请随南凉军出征大褚。”

      “所以不是南凉想要出兵,是你在以萧澜月的死诱导他们出兵。你原本……就是想挑起南境的这一仗。”

      覃昀琰点头,听那声音道:“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他心里,为了达到他想要的,他甚至可以冒险亲身服下百草斋的剧毒骗过其他人,又如何不能用南北可数的军力,换大褚无限的来日。于边地主动挑起战事,抢占先机从而让南北局势能由他掌控,这不是覃昀琰第一次这么疯,他和乌伯齐在茫茫的原野上闯过了很多的关,历过了很多的险,骨血里根植的礼教的约束,中庸的智慧里,早已融进了肆意张狂,无拘无束。回到汉地,他环视大褚,环视四方,这汉地天下,群雄逐鹿,人人渴望问鼎更渴望雄霸,覃昀琰也不例外。可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比他们更懂伪装,他可以把自己伪装成宽仁温和,甚至善良懦弱,也可以伪装得深谙中庸,事事循规蹈矩。

      他曾经或许是真的中庸,但现在不是了。因为乌伯齐,因为阿伊苏,因为天苍苍野茫茫之下肆虐到残忍的弱肉强食,他现在更懂得卸去伪装。卸去伪装的覃昀琰比四境之外的逐鹿者更狠,也更疯。他狠到给自己的身体下剧毒,疯到给自己的王朝引战火,他在火中取栗,在险中取胜,他厌倦了步步为营几十年布一局的温文谋策,他选择了如此激进疯狂的办法,要大褚劫后新生,在几年之内达到别人达不到的极盛,他,要做盛极宇内王朝的帝王。

      覃昀琰振臂在黑暗里拨弄两下,又袖手,“如今大褚,外有南凉,内还有咸安亲王。不挑起南境这一仗,咸安亲王难道会任由我把他软禁在京师一辈子吗?”他道:“咸安亲王萧闯,反心反骨野心昭彰,这些年守着南境,差点儿把大褚的南境军变成了他们萧家的府兵。这些日子,咸安亲王尚还安好,他不过迟迟未能归返,南境军里就已有人坐不安稳了。若是我,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文弱无为,他们怕是早就要举旗挥师,来京城勤王了。”

      “咸安亲王被软禁京师是因为他在招亲台上杀了人,那个众目睽睽下倒在他剑下的莫之微,其实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吧。”

      “咸安亲王是武将,他出手有分寸,当时只是伤了那个剑客,没要那剑客的命。”覃昀琰道:“要了那剑客命的一发暗器,那暗器是我命人在台下打出去的。”

      “原来你的计划早在那时就开始了?”

      覃昀琰点头,“咸安亲王被软禁京师,南境不稳,而后萧澜月在大褚宫禁内遭人毒杀,这件事之于南境乱局,是烈火烹油,这火,一面燃起了南凉朝廷里主战不主和一派的斗志,一面也烧尽了南境军刚刚萌生的反意,让他们措手不及,先去对付挥师而来的南凉。”

      “南境军和南凉不会联手吗?”

      “不会,凌风雪会带给南凉消息,告诉他们咸安亲王与大褚朝廷不合是这两方一起做出来迷惑他们的一场戏,也会提醒他们,无论是今日咸安还是昔日平南,萧闯都还是萧闯,这个人的高位是他踩着南凉万千好男儿的尸骨登上的。这个人的荣耀,是他纵马持刀,劈开了南凉朝廷和王师的颜面,换来的。”

      “原来你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是我而是凌风雪。”那声音听起来还是讥笑的,不过这次不是笑覃昀琰,而是笑她自己,她问:“可你如何能确保,南凉朝廷就会相信凌风雪是真的叛了?”

      “因为这场戏做得足够真啊。”覃昀琰微笑,“我的毒,就是凌风雪下的。”

      黑雾无声。

      覃昀琰站在它之内,开口想要终了这梦魇,他道:“你要的回答这一次我全部都给了,现在,你该散去了。”

      黑雾不散。

      “你没有听说过,阴魂不散这四个字吗?”黑雾道。

      “那你这缕阴魂,为何不散?”覃昀琰问。

      “自然因为冤枉,因为不甘,因为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黑雾道:“你不会又要和上次一样,还没回答就被那该死的‘太医’给叫醒了吧?”

      “上一次是我需要在那时醒来,百草斋的‘太医’才会叫醒我,虽然最后还是晚了半个时辰。”覃昀琰道:“这次不会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回答你。”

      “那我需要谢谢你对我太有耐心吗?”

      “不必,帝王心术不可说,你是我难得的倾听者。”覃昀琰道:“你到底还想问什么?”

      “当然是和我自己有关的事。”黑雾道:“你的计划很庞大,但却需要一个启动的机关。”

      “投毒案。”覃昀琰道:“萧澜月的死,就是启动的机关。”

      熟悉的讥讽笑声回来了,释放出冷戾的气息,想要将被裹挟的人生吞活剥。

      “这就是我的问题,”黑雾冷冷道:“为什么……杀我?”

      黑雾张牙舞爪,缠满了覃昀琰的身却什么也阻止不了。覃昀琰安然地抬起手,很轻易地穿过缠上自己的雾气,然后像是在掸去身上沾着的什么脏东西一样,把黑雾掸了远。他环视一圈,微微一笑,“萧澜月,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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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万一王事砉然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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