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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一别音容两渺茫 ...

  •   东方既白,万初初眼底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转身望那棋盘,仿佛透过岁月,在虚空里看到曾坐在棋盘对弈的两个人。

      “原来太?祖他穷极一生费尽周章,真的不是为了登高一呼,不是为了霸业皇途。他去征伐昏庸的,去推翻暴裂的,去颠覆已有的,他做这些的起点,原来真的只是想为一个人讨一个公道,为他能不再被皇权铁翼所困。太?祖得到了天下,却从来不是为了这天下。所以……对这土地,这皇权,这万人之上的位置,这递传万世而为君的荣耀,他统统都不贪恋。”万初初又看回那承载着谁为正统血脉秘密地画像,缓缓道:“原来使南凉王室重归正统是这个意思,原来太?祖皇帝早在向前朝讨回了公道后,就已然又把这王朝和天下,还了回去。”

      万初初的眼泪还在流,溢出眼眶汨汨而下,带着难以纾解的悲伤。她走向郝进,把钥匙还给了他。

      “太?祖当年,担忧他后继的君王无道,害了这天下,所以留了广盈军在京城,但也担忧亡了国却保全了家族性命的梁王室在南凉立国稳固后会卷土重来,先乱了大褚王朝,所以他给这画像里的秘密留了这钥匙,你我今时拿它开启的这扇门,就是让秘密重见天光的缺口。可是……”万初初却又道:“现在南凉并未卷土重来,陛下也并非治国无道,这扇门,还不到开得时候。”

      郝进看着万初初,眼神在渐起天光的映照下流露出慈爱。他在看这后宫之主当朝皇后,也在看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小姑娘。

      “也好,娘娘觉得时机未到,老奴便先将这钥匙保留着,但恕老奴倚老卖老说句不该说的话,”郝进收回钥匙,两手交叠起来朝万初初躬了躬身,先赔了罪才道:“帝王心术,大都是绑在权衡利用,还有谋算猜忌上的。娘娘您所想的,帝王心术与二人同心的真情,这两样要兼得,是很难的。”

      万初初周身僵了僵,忽觉神晕目眩,无理自己颊下是不是又有一道泪痕滑过。

      “郝公说的,不是在广盈年间难以兼得,而是在当下……难以兼得吧。”万初初道:“可是……为什么?”

      她明白了郝进刚刚在说她的陛下,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她的陛下。

      郝进看着万初初,对方单纯的眸子被泪眼迷蒙,望向他时,有不解,有悲伤,更有十足的委屈。任何一个长者,在看到这样委屈和痛楚的眼神时,都会想要去给予宽慰和安抚的。郝进慈爱的目光里又多了怜悯,他想拉她一把,带她走出她被无辜牵扯进投毒命案的冤屈,走出现在的大褚帝王对她的猜忌、利用和权衡,走出两人同心的美梦破碎后又围拢汇聚成的阴霾。

      接下来他对万初初说出了关于宫中投毒案他自己所推测的真相,本意就是这样简单。

      可如果他想到了万初初根本承受不了这些事实和真相的话,他绝不会说出下来的这些话。

      他其实只告诉了万初初他所猜到的帝王心术里很边角的那一部分,关于万家,关于她和她在殿前司有着绝对权力的哥哥万封。

      郝进说,他之所以会在今夜带着钥匙来找她,的确是因为兰苑在凤仪宫内,但也是因为他想要她不要再毁损自己,想要她看清真相,真相里,没有帝后同心,亦无鸾凤和鸣。大褚的帝王为了投毒命案冷落她,其实只因这桩命案需要一个“凶手”来献祭,去给南凉交代。

      顺便……还可以以此来打压万封这个在宫禁之内手握重兵的统领。

      打压,还是拉拢,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当万初初问出了为什么要打压时,郝进只能给她这样的回答。郝进说,万统领是殿前司之首,更是当朝皇后胞兄,皇族外戚。陛下送来了毒茶,对凤仪宫怀疑的意味就已经挑明了,对万家打压提醒的目的也就已经达到了。他猜陛下不会真的让万初初她饮下那毒茶,万初初若真的服了毒,也许只会将事情闹大,从而使最终的情势,适得其反。

      他现在后悔了,他看着万初初盈满眼泪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然后难以置信地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她的声音起初是无力的,然后却像蓦地被点燃了一样开始拔高,变得歇斯底里,她哭喊着,挣扎着,又在崩溃的边缘脱力,整个人在燃尽了心头最后一点火热后陷进冰凌。待得黎明之时,她嘶哑的声线重新变得无力,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皇后在宫中昏倒,宫娥侍卫闻讯赶来,太医被刚刚与他同在文德殿的邢狱院中人半搀半拽着,提着药箱姗姗来迟。太医为皇后诊脉,邢狱院的人送来了太医,转而把无故出现在凤仪宫的郝进,控制了起来。郝进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后悔自己告诉了万初初真相,也来不及去思考万初初的话了。

      不过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打压,而不是拉拢?

      为什么要堵住南凉出兵的可能,给他们的交代,一定要是皇后?

      为什么?

      ……

      为什么?

      ……

      “为什么”三个字响起来,一声一声,一声一声……

      覃昀琰中了毒昏迷,人却陷进一片幻境里。黑暗裹挟着他,“为什么”的质问被载在一种尖利扭曲的可怕声音里,一遍遍刺痛他的耳鼓。他试图黑暗里寻找声音的源头,找不到,太黑了,不只黑,还冷。

      更多的太医留在覃昀琰塌前忙乱,李越也不知自己已替覃昀琰换过了多少回敷额的巾帕。覃昀琰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额头有多烫,昏沉中他只觉得冷。冷意和黑暗还有尖利扭曲的质问声正一起侵袭他,可他内心竟然一丝波澜也无,不觉得恐惧,不觉得心揪,只觉得冷。

      他在幻梦里带着和往常一样平和的表情,以没有起伏的声调询问那黑暗中的声音——“为什么”这个问题,只有我能回答吗?

      ***

      黎明已过,白日初升。

      守在榻前的李越抓着旁边昏沉着半梦半醒的太医猛一阵摇晃,太医睁眼,看见身前榻上满额虚汗的覃昀琰,眼皮这时候微微动了动。

      覃昀琰在下一刻,李越疾足狂奔去殿外拉来正守着人煎药的辛崇文时醒来。天光在覃昀琰失焦的双眸里模糊成朦胧的白。朦胧的白,虚无的黑。亮暗之间,黑白分界,他从昏迷的虚幻中抽身,眼底渐渐明晰。

      他回溯了自己计划的进行。

      昨日,他把茶盏摔在了凌风雪身上。

      昨夜,凌风雪把毒下在了他的茶盏中。

      那毒是百草斋备好了的,用量很轻,毒发的样子却足够唬人。他的计划里,他会在药力之下昏迷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守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太医”会算好时间为他解毒,他是从百草斋的毒室里走出的太医,握着百草斋这个,属于他覃昀琰写在宣和年里的属于医与毒的新秘密。

      辛崇文进门,“太医”眼睛微微一斜。昨夜辛崇文不知真相,要他说陛下中毒是忧思过度,急火攻心,想权宜之后先压下陛下中毒的真相。若非他装出惶恐不安的样子故意说漏了嘴,这用毒的计划恐怕难以如陛下所愿,早早沸反传开。他不知陛下为何一定要在他自己身上用毒,但他知道在毒物遍生的百草斋里,闷声做事是生存之道。

      “现在什么时辰?”覃昀琰甫醒便问。

      “回陛下,现在卯时了。”

      “卯时?”覃昀琰微一迟疑。他要起身,李越去扶。

      计划仍在继续,如他所想,凤仪宫万初初求见的禀报现下已传来。

      “摆驾凤仪宫。”覃昀琰薄唇轻启,他唇色还是惨白,看向李越时那双桃花眼却已然明亮。他现在要去见万初初,去听她陈词,收她毒茶。

      凤仪宫。

      众人叩拜,垂首伏地,不敢直视天子面容。

      覃昀琰趋步绕过影壁,穿过正院,走向廊亭。

      廊亭的尽头,经年的荒芜有了生气,早习惯了无人问津的兰苑最近常有贵客临门。

      这里的屋门又被锁上了,万初初在太医施针下醒来,醒来后先入正殿取来了皇后的宝册封印,又向宫门,高举宝册封印,以皇后之名对昨夜邢狱院来人下了死令,保郝进平安走出了凤仪宫。现在她回到了兰苑,兰苑很静,如她的“此心安处”,是她最终命运的归宿。

      悄无声息地,昨夜所有的动静被抹去,没有洞开的屋门,没有暗藏玄机的残局,没有能揭开南凉秘密的画像,也没有在深藏身份隐而不发的秘密承袭人郝进,那些广盈年里的旧事又被尘封,痕迹昙花一现,成了万初初不断重复的那句——帝王心术,和两人同心的情爱,矛盾吗?

      兰苑里,覃昀琰望着万初初,看她一身素衣披散开如瀑的长发,正是和当日萧澜月身殒后她跪于文德殿前请罪时一样的形容。

      七日了,文德殿前一场雨,他任她跪在雨里,没有见她。现在再相见,憔悴的苍白已爬满了她的脸。

      覃昀琰自己的脸色也很苍白,他在自己体内余毒还未被清理完全时就急着赶了来,他没想过让万初初真的饮下拈花一笑死去。

      “初初……”

      万初初看向覃昀琰,和覃昀琰两副苍白脸色遥遥相对,她问他——帝王心术,和两人同心的情爱,矛盾吗?

      这一次,她还是没有等到覃昀琰回应她。

      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可当她终于不再望着覃昀琰而转头看向另一端的宫娥时,目光里已只剩下了耗空一切的苍凉。

      “昨夜的茶又煮过一遍了吗?”她问宫娥。

      覃昀琰心上一紧,看宫娥不知真相,去取那重煮的旧茶,拈花一笑。他这一次,没有刻意不去回答她的问题,他刚刚只是在她的问题里怔愣了。他明明很了解她,能预见她的行动,看得透她的一切。可这一次他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她问出了那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帝王心术,与两人同心的真情,矛盾吗?

      两人同心?兰苑?覃昀琰很快却也明白了万初初也许是在说太?祖旧事。

      刹那思索,宫娥已取来了煮好的茶。

      “先退下。”覃昀琰望着来人,温和道。

      他亦温和望着对面的万初初,对她道:“皇后要见朕,就只是要问朕这个问题吗?”

      万初初看了看退下的宫娥,“原本是想要向陛下陈词的,也想问陛下,陛下您真的信过臣妾吗?”她道:“不只近来,还有过去,自臣妾站在陛下身边起,陛下可曾有一日……真的信过臣妾?”

      万初初的眼泪又落下,“信”这个字是出了口的,未出口的,她本想说的字是“爱”。

      覃昀琰看万初初,眼前人一直端于身前的手向上抬了抬。

      上覆的袖袂微微晃动,一只酒杯,在万初初手里若隐若现。

      “皇后你……”

      覃昀琰眼见万初初朝他举起了酒杯。

      “陛下还没回答?”万初初的苍白面色上依然是耗空一切的苍凉,她问:“陛下您……到底信我吗?”

      她的酒杯又上举了半寸。

      “信,自然信!朕信你。”覃昀琰已预感不妙,他眼前的万初初越来越平静,这平静却夹杂着无力,一点点占据她身上的生意与活气。万初初像是报了必死的心思的,她举着酒杯,越是这样,覃昀琰却越不敢轻举妄动。

      万初初看过来,似明白了覃昀琰看自己的目光,他是怕在他迈向自己前,自己就先把杯子里的东西一口饮下了。

      她的杯子越举越靠近唇边,杯中无酒,有茶,拈花一笑。这一刻,她与毒药的距离不过咫尺,与覃昀琰的距离却是千山万水。

      “皇后…朕信你,朕一直信你,放下吧,放下好不好?”

      覃昀琰试图要上前,却在万初初手上酒杯的晃动下被迫停下脚步,他朝万初初伸手,掌心摊开向前端,继而在这似阻止又似劝慰的动作里开口,“皇后……朕信你,放下吧,你想问什么朕都回答你,你想要什么朕也都依你……”

      “陛下信我?陛下依我?”覃昀琰的声音被万初初截断,戛然而止,万初初再开口,声音充满了讽刺。

      “那臣妾若说,臣妾手持的这只杯子里面是茶,茶里有无解的毒药,陛下信是不信?”万初初,覃昀琰,四目相对。她问他,她杯子里的是无解的毒药,他信是不信,又问他,“若臣妾还说,臣妾要陛下您饮了这杯子里的茶,陛下您……依是不依?”

      覃昀琰周身一震,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万初初看向覃昀琰,在毒茶入喉前,先饮下了她不愿再出口的那最后的一句释然——旧茶再煮,你让送茶来的宫娥退下了,这对我来说……便够了。

      “初初!”

      天地旋转,覃昀琰在慌乱里踉跄奔来,眼前的事……无可转圜。

      刚刚,一瞬,万初初在释然里举杯,闭上眼睛结束了与覃昀琰的四目相对,决绝地将那杯中的拈花一笑,一饮而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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