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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一别音容两渺茫 ...

  •   这一夜,除覃昀琰,大褚宫禁里,还有一个人出了事。

      内侍省里,太?祖时伴驾的最后一位老人去世了,老人在向郝进交待完了这些年装在他心里没有一刻敢忘的重任后,向后倚上了他近年来惯常坐着晒太阳的椅子椅背,在郝进小心翼翼的关门动作里,慢慢垂下了枯槁的手,在门内属于他的这方寂静而空荡的小院里,无声无息地……开启了永恒的长眠。

      郝进推开了万初初凤仪宫的宫门,他现在是整个宫中资格最老的伴驾内侍了,即便他不去强调陛下先前的口谕是只令皇后宫中人无诏不得出,而没有限制谁能进去。他想要进门,门前的人也不会去拦他。

      他在凤仪宫门里宫娥的接引下来到了万初初面前。

      他待宫娥退下后,向万初初捧出了一把钥匙。

      他说,这把钥匙能打开一扇门,还能解那扇门后藏着的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中的一个,是太?祖的秘密,也就是南凉如何能在大褚的天下重回王室正统的秘密。

      而另一个,是广盈军的秘密。

      一个让梁王室重回大褚正统的秘密,一支随时可能脱离朝廷掌控的大军。这两件事,是大褚王室绝对的威胁,也是连大褚王室都不知该如何探寻的隐秘。郝进说,这两件事,现在都在他手上的钥匙里。

      这钥匙是内侍省太?祖时伴驾的老人留给他的。老人说,广盈之末,太?祖恐自己百年之后,新君无道荼毒天下,也恐南凉,血仇之下恨意难消,所以留了广盈军在宫外,以警醒王室,也留了他在宫里,以监察帝心。

      “广盈之末,太?祖察觉了自己体况愈下,交待说在他离世之后,宫里宫外,内侍省、广盈军两方需自择良才以继,将守护与秘密……世代传袭。”老人对郝进说:“广盈军自擢将吏如此,你如今……从内侍省接过钥匙,也是如此。”

      他说,自己手里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门里,藏着太?祖的秘密,也藏着能指挥广盈军出兵的一半兵符。

      还有另一半兵符在江南。

      当两块只属于广盈军的兵符合二为一之时,世代传袭着,能掌控和指挥广盈军的那个人会持信物出现。到那时,大褚还会在,但也许不会再姓覃。

      万初初听了郝进的复述。她问郝进,为何今夜要突然对她说这些。

      郝进没给她正面的回答,但他说,他手里钥匙要开的门,在凤仪宫里。

      兰苑。

      凤仪宫兰苑落了锁的屋子里,藏着太?祖生前身后的秘密与筹谋。

      广盈年,那些辽远的,广阔的,令人唏嘘惊叹的事,郝进也是今夜才从内侍省那位老人那里接了过来。万初初听了他所讲,在东方既白前,展袖掩泣,问了郝进一个问题。

      她问,帝王心术,与两人同心的真挚情爱,矛盾吗?

      郝进摇了摇头,这摇头也许是在回答不是,也许是在表示不知道,但更可能的,只是在为眼前人执着又破碎的情感,唏嘘叹惋。

      过了很久,久到万初初觉得又有了一点天光升起时,郝进才出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他说:“至少在太?祖那里,这二者不是矛盾的。”

      万初初在郝进的回答里笑了笑,笑意扯动她面颊上干涸的泪痕。她长叹,想起覃昀瑛在春日末离宫时,看着兰苑芳草对自己所说的话,可她知道她明白那句话明白得太晚了。

      覃昀瑛当时说,太?祖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棋侍。

      在郝进的讲述,或者说,太?祖的秘密里,棋侍与太?祖总是在一起的。那段如烟往事中,不只有一个只留给世人背影的皇后,更有兰苑。而兰苑未空,后来住在这里的,是宫中一个棋侍。

      广盈年里,太?祖起初在兰苑独对那落锁的屋子时,会赏花,看天,然后会传来棋侍手谈几场。

      后来为便太?祖对局,棋侍住进了兰苑,太?祖在棋侍住进兰苑后所来时间更多了。他与棋侍每每在此,一番坐隐后,还会一同看看苑间芳草脉脉,春树夏花如云如盖。

      太?祖爱棋,除在兰苑,他于文德殿勤政之余,在夕阳斜照殿前的台阶时,也会席地坐下,看天边红云尽染,然后和身旁棋侍轮番说着,三之六、五之五、十之十九,二之十一……在无盘无子之下,只念着棋盘上横斜曲直交错的位置,再弈一番。

      广盈之末,春日朗朗时,自京郊回宫的太皇太后与太?祖和太?祖身边的棋侍弈棋,留下一个神秘的背影和一个未完的棋局给宫中画师,覃昀瑛和万初初曾观之画中未尽的那一局,其实在后来,太?祖也与棋侍下了完。

      覃昀瑛当时看画,看画里深绿衣袍的棋侍,长发半披,手拿折扇。

      那扇面是空白的。覃昀瑛觉得不应该,宫廷里的画师描摹随侍,精工细绘,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

      为何扇面是空白的?

      覃昀瑛离宫前,也去了内侍省。她在内侍省的故纸堆里,看到了这幅画最初的模样。

      这画最初的模样有些潦草,是真正画在随侍之时,未经后续描摹精修的。那潦草的画上有字,字也是潦潦草草的,写在画里的扇面上。

      怪不得,怪不得这字不能出现在扇面之上。覃昀瑛那时了然,原来那棋侍扇面之上题字的内容,是来自前尘往事里的梁王朝。

      那是前朝最后一任帝王所题之字。

      ——乌鹭。落款之旁,这题字是棋之别称,棋之子,分黑白二色,黑子似鸦,白子如鹭,故名乌鹭。前梁时,这最后一任帝王昏庸懒政,在治国上毫无建树,却喜谈棋道,还于宫中招棋士对弈定品,要在所揽棋士中选出棋中九品之首,能称入神者。

      当年棋士定品,画中执扇的乌鹭棋士也在其中。而与乌鹭棋士对局的那人,则是弈理棋技皆非上品,这人输筹,却竟然靠着悔棋,硬硬与乌鹭棋士僵持到了下盘。时有内侍、棋官一同监棋,二者见其如此,却都恍若不觉。

      梁帝授意。郝进道。彼时北渝八王子尉迟宣将到,他欲效战国纵横家连横,却要在其国朝纵横诡谋施展前,先皆与梁国王上切磋棋道之名,压一压梁之气势。梁王自不会与之对局,他许八王子在那宫中新定品的棋侍中选任一人对局,也知其既选,便定会选那定品登阁之首。

      后来有人复盘当日局势,说对于北渝,对于八王子,要以棋局抹煞人气势,当然要选最高品的棋士,可对于那位不能洞见形势的梁帝王来说,要逢迎好外方来客,就得选那与之对局的棋士,是个会悔棋会挪子,更会假意输棋,曲意逢迎的人。

      说这话的人,就是后来的大褚太?祖,覃十九。而他在极为清醒更极为冷静地说出这洞察人心的言语时,还尚是在孩提之年。

      后来覃十九成了大褚的帝王,在内侍省一个个故去的老人还尚是垂髫孩提围在他身边时,他曾对他们说,洞察是洞察,清醒是清醒,可遥远也是真遥远。

      他对身边的小儿们解释,说自己离这九重宫阙的至尊之位本来遥远,今日坐在这里,宛如南柯百年,又似一梦黄粱。他说他不是外界所说的什么经世之才,也没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雄韬伟略,只是提前预知了一些事,然后带着对这些事的记忆重新把日子过了一遍。

      “说得简单点儿,就像是内侍省里的大人们要考你们,而你们这群小鬼又提前知道了考题与答案,那自然是不怕答不上来,也不用担心会被大人打手心的。”覃十九那时说。

      “那这么说,如今坐在这至尊之位上的,其实就是在考题里动了歪脑筋,提前预知了考题答案的坏孩子喽?”

      老人和郝进回忆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就敢指着太?祖的鼻子,骂他是个坏孩子。

      可是太?祖却对他说,没错,他就是个坏孩子。

      覃十九那时还说,说他这个坏孩子把自己心上最重要的人气跑了,然后他追去找那个被他气跑的人,却发现那个人过得很不好。他说有一群坏人联手诬陷了那个人,把那个人毁损得在这片土地上再无立锥之地,还有一个更坏的人在再后来的日子里诏了他回来,却把他困在宫里,不见天日。

      “那个更坏的人就是前朝梁帝吧?”老人记得自己那时这样问过,然后他就被太?祖反问,“你是咋知道的啊?”

      “因为您说‘更坏的人在再后来的日子里诏了他回来’,”他那时回答:“只有帝王才用‘诏’这个字啊。”

      “好啊,那朕现在也‘诏’你,你应不应?”

      “当然要应。”

      “当然……要应。”

      老人苍老的声音与他记忆里小儿稚嫩的声嗓重合了。他重复着旧时光里的回答——当然要应。因为这四个字的回答,他得了覃十九最悉心的培养,也为覃十九守了那把兰苑的钥匙整整一辈子。

      这钥匙能开的门在兰苑。老人把这一点交待给了郝进。

      郝进想问老人,那兰苑屋宇的门里究竟是什么?可老人卖了个关子,又说回了更早岁月的往事。

      这些事是覃十九自己说给他们的,和外人曾经好似见过的,依稀记得的,道听途说的那些版本,都不太一样。

      道听途说的版本里,有人说,覃十九以剑争天下,更早的岁月,早到没有大褚也还没有褚太?祖时,小剑客覃十九就已先在江南苏杭崭露头角。见过小剑客的人说,他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和意气风发四个字不沾边儿,那时他没事儿就蹲在墙角拿着根树枝在地面薄薄的沙土上划拉来划拉去,一边划还一边说,夹、拶、避、刺、断……他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啊,左衽右衽都弄错,还被他宝贝般地裹紧在身上。他们说,他叫覃十九,十九应该是他的排行,只有穷人家才拿排行当名字,覃十九肯定是个穷小子。

      再后来,当覃十九的剑扬名江南的时候,这些人便又偷偷看他舞剑,在背后拆解他的剑招。最后他们有了论断,说当时覃十九在墙角的沙土地上面留下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划喇,说他那时口中念的“夹拶避刺断”是棋招,他在沙土地上念着棋招式划喇,是在把棋招与剑道,合二为一。

      在覃十九“棋剑合一”的名头还没来得及在苏杭流传开来时,覃十九的踪迹却先在苏杭消失了,这时这里的“江湖百晓生”们又知道了,他们说覃十九离开了苏杭,但其实还在江南。

      苏杭之外,江南还有座乌鹭城。乌鹭城外有座道观香火正旺,观名也是乌鹭。乌鹭的香客来此,大都不因这道观灵验,而是因为这观中有位隐遁的坐隐高人久居,是个能得高人提点,精进棋艺的好地方。

      乌鹭观里,香客来往络绎不绝,其中很多都看到过覃十九立于那隐遁高人的房门外。

      离开苏杭到乌鹭后,覃十九总是站在那里,他的剑挂在身旁,可并不需要出鞘。苏杭里的小剑客迅疾地扬名又迅疾地被人遗忘时,乌鹭观里多出了个小棋痴。他这个小棋痴站在观里很久,可他面前的门从未为他打开。

      有人称奇,喁喁这小棋痴够执着,日日夜夜,风风雨雨,不是白天站在门口等着,就是夜里抱着剑在回廊里睡着;

      有人奇怪,啧啧那隐遁高人明明平易近人,怎的偏就对这小棋痴冷硬无情?

      有人猜测,心念那高人大抵是嫌恶小棋痴私自将棋招用于剑道,坏了棋招本意,还让棋局平添了戾气。

      “是嫌恶吗?“辽远的岁月一闪就过了,大褚的文德殿里,奶声奶气的声音正问覃十九,然后听覃十九本人亲自回答——他应该不至于嫌恶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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