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48、招亲台

　　京师北城，寻常茶室。

　　澹台傲推门而入，一个人，一身银甲。贺寻常坐在茶室一侧的账台里，听见门响，抻了抻筋骨站起来。

　　“来了？”

　　澹台傲关门，转回身。

　　“一个人？”贺寻常又问。

　　澹台傲答：“门外面有南城的广盈军。”

　　贺寻常看看澹台傲，“哦”一声，似乎对他的话一点没有感到意外。

　　“喝口茶再走吧。”他看看账台外茶桌上正煮的茶，想起几年前他还和眼前人共同趴在这茶桌上讲故事。

　　“茶不喝了，故事还没完。”澹台傲走向里，贺寻常从账台后绕出来。“多大了还要听故事？”他在茶桌前坐下，顿了好久，最后还是问澹台傲，“这次想听什么故事？”

　　澹台傲在茶桌下拉出把椅子，回答：“百里山庄的故事。”

　　***

　　长风阁顶楼

　　元小二转身，向万城天确认着问道：“你说去寻常茶室抓人的是澹台傲？”

　　万城天点头，“底下人不会看错，确是澹台傲。”

　　“北渝军府司要在大褚的皇城作乱，与寻常茶室里应外合，这消息是静水司查到的，即使他们现在不够人手，抓人的也不该是广盈军。”元小二喃喃，他思索着，在顶楼房间里踱起步。

　　“里应外合……”元小二凝眉，“上一次外族与大褚江湖组织里应外合的事，是我们怀疑九幽堂通过白银赌坊，向南境平南王府送银子？”

　　万城天不明所以，只又点头，道：“不过后来静水司也查实，九幽堂这些年有意与平南王联合，可平南王却不买他们的账。他们怀恨在心，一面嫁祸江南澹台府之事事关平南王，一面却又锲而不舍地在白银赌坊被查封后，又借他们在户部的暗桩向平南王和南凉送银子，想把这南凉与南境的线牵起来。”

　　“这线如今是否被牵起尚不可知，可平南王觉朝廷不公，对朝廷不满，这一点是真的，否则九幽堂不会在他们楔进户部的人都被抓了，朝廷也为防万一把户部官员由里到外快换了个遍之后，还三番五次要替南凉南境两方联络。”元小二看万城天，问他，“一个江湖组织，费力拼命地要联络异族破坏大褚国安，为虎作伥，他们图什么？或者说因为什么？”他言罢敛眸，自答：“为利益不必如此铤而走险，但为恨，可以。”

　　“他们恨朝廷。”元小二又道。

　　“阁主说的是‘他们’是九幽堂？”万城天想了想，问，“还是…寻常茶室？”

　　***

　　寻常茶室

　　“百里山庄的故事？”贺寻常笑笑，“‘江湖子不语’的规矩你忘了？我讲故事不讲江湖旧事，何况，百里山庄之事你三年前在江南不是已经听过了吗？”

　　澹台傲问：“你怎知我何时往江南？又怎知我在江南听过何事？”

　　贺寻常不响，澹台傲眉头一点点蹙紧。“‘子不语’的规矩我没忘，可我就是想听。”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也想讲。”

　　贺寻常本欲去够桌中间茶盏的手抖了抖。

　　他最终没拿茶盏，把手空放下。

　　“百里山庄的故事，几十年了，别人来讲，即使再想公允也会和事实有差，”澹台傲看着贺寻常，道：“这故事我想听当年事的亲历者，百里山庄的最后一任庄主张景行，亲自讲。”

　　贺寻常看过来，眼中依旧一点意外也无。他看澹台傲，澹台傲的目光却下落。少年目光本朗然，不奈周遭一室黯淡，只留给他眼瞳之中，一点快要被溢出的瀑沸茶汤浇熄的微弱炉火。

　　炉火微弱，上有茶汤不理人心事，翻滚得热烈而激扬。

　　澹台傲的黯淡目光最终落下在贺寻常的手上，他看这双手，曾在三十年前悬壶济世，也曾在三年前操纵九幽。

　　***

　　“九幽堂和寻常茶室太像了，不仅做的事情像，就连恨大褚朝廷这一点，也像。”长风阁，元小二眼神陡然亮起，他问万城天，“你知道九幽堂在哪里吗？”

　　万城天一愣，“我哪里知道啊阁主。”

　　“是啊，九幽堂在哪里你如何知道我又如何知道，他们分散开来，借着人间假面大隐天光，其人如此，地方也一样。”

　　“阁主是说……寻常茶室是九幽堂的据点？”

　　“一定是，否则今日去抓人的不会是澹台傲，”元小二道：“九幽堂此前能借南凉生事，如今联合北渝作乱，也不出奇。”他对面，万城天豁然开朗，抱拳道：“阁主英明。”元小二闻言一笑，“等我说完了再夸啊。”

　　“不只寻常茶室，也许从前的白银赌坊也是九幽堂一处据点，他们与九幽堂的关系从来不是勾连，而是…隶属。”元小二道：“这一点我是在刚刚说起南凉曾在大褚生事时想到的。”

　　“记得易家吗？南凉除察事府外独为一门的间者，他们在宴州，连长风阁的分坊都吞下了。”他问万城天，“你们的前阁主何子含离京后，傀儡海长风不过九年就让长风阁宴州整一个分坊被南凉间者啃了空？这事，真的是他太废物吗？”

　　万城天摇头，元小二没去细想这摇头是代表他在回答“不是”还是“不知道”。

　　“不应该，”他只道：“我若是何子含，选傀儡好控制是一方面，可除了好控制，那傀儡也得像那么回事，得有点韬略撑得起长风阁的门脸才行不是吗？”

　　“如果不是海长风太没用，那就是他背后真正之人授意了他将宴州一坊以南凉间者偷梁换柱？”万城天问。

　　元小二直截了当，“当年与你们的阁主何子含作交换入主长风阁站在海长风背后的人与南凉有勾连，他们是曾经的白银赌坊，也是现在的寻常茶室。寻常茶室和白银赌坊都属于九幽堂。”

　　长风阁，九幽堂，如果当年何子含以助他掀起大褚巨变为交换条件，把长风阁赠予的人是……九幽堂堂主殷九幽呢？

　　元小二想法很跳跃，他这时猛地想到了那个和他共用过同一个名字的元小二，现在的苏秦。

　　“当年，宴州的元小二以苏秦身份向海长风请入阁效力，而后没过多久却又以九幽堂鬼面的样貌出现在了澹台傲家门口，成了九幽堂的人。”元小二道：“可或许他根本没有叛出长风阁，或许现在在长风阁顶端与我对垒的，和在九幽堂顶端操纵九幽勾连外族的，一直是同一个人。”

　　“阁主您的意思是，阁主当年把长风阁交换给的，是九幽堂堂主殷九幽。”

　　“查寻常茶室，顺着寻常茶室，找殷九幽。”元小二当机立断，吩咐此一句，声音难得沉稳，不容置喙。

　　“是。”万城天说着要抱拳，拳头还没握住，门外小弟子声音却传来。

　　“阁主？”小弟子隔着门出声。

　　元小二看向门的方向：“讲。”

　　小弟子答：“阁中有人来。”

　　元小二问：“谁？”

　　小弟子答：“他说他是殷九幽。”

　　***

　　“你是殷九幽吗？”

　　寻常茶室里，澹台傲如是问贺寻常。他伸手去拿了贺寻常刚刚放弃去拿的茶杯，又持扇把茶炉之火煽旺。周遭黯淡在澹台傲的动作里陡然消失，澹台傲的眼瞳在他的动作里陡然明亮。两团火烧在澹台傲眼睛里，像茶炉之火，像血仇之怒。

　　“苏秦是你的手下吧？”

　　“他是海长风的手下。”

　　“海长风又是谁的手下？”

　　“自然是殷九幽的手下。”贺寻常凝视澹台傲，强调道：“我的手下。”

　　“九幽堂大隐天光，寻常茶室、白银赌坊、甚至长风阁有海长风在的地方，都是九幽堂。”贺寻常说话间起身，提起茶壶灭了茶炉的火，又把茶壶放回炉上。“为什么说起苏秦？”他问。

　　澹台傲道：“你既知我三年前在江南的行踪，或许也会知道那时我门大敛，大敛之后，九幽堂曾着苏秦给过我两条绝路。”

　　贺寻常看澹台傲银甲在身，道：“你把其中一条绝路走通了。”

　　澹台傲道：“并非我走通了绝路，而是今上指给了我生路。”

　　“今上？”贺寻常笑，“你不只为勤于王事，竟还感念皇恩？”

　　“我知道你恨朝廷，”澹台傲看贺寻常，面色肃然，“可现在的朝廷还是当年的朝廷吗？现在的帝王还是当年的帝王吗？”

　　“你觉得我恨错了？”

　　“恨没错，报仇也没错，可恨不该是恨仇人身边的无辜，报仇也不该是冤冤相报。”

　　“你是殷九幽吗？”他又问一遍，道：“三年前，我面对九幽堂给我的两条绝路时问了苏秦一个问题，我问他百里山庄之首是药神百里张景行，那张景行又是不是九幽堂堂主殷九幽。”

　　“他说是，还是不是？”

　　“苏秦那时对我摇头，只是摇头。我想那可能是他在笑话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自讨没趣，也可能是真的在回答我的问题。这回答或许是他不知道，也或许是，张景行并非殷九幽。”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殷九幽？”

　　“我不知道，所以才反复地问你。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你不是。”澹台傲道：“从百里山庄到九幽堂，从被围攻讨伐的到如今围攻讨伐别人的，痛恨始作俑者的人，自己最终变成了始作俑者，冤冤相报。所有人都以为报了仇就能够向前走，其实不过被困在一只环里，由头到尾身份变换，恨的根源变作恶的开端，终点，总会变成起点。”

　　贺寻常怔了怔。

　　“殷九幽是杀你一门的仇人，你不想你今日亲手杀掉的人是殷九幽吗？”他问。

　　澹台傲摇头，“我今日是来抓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你犯何事？该判何罪？大褚自有法度，我不会为了私仇务杀不顾。”他道：“更何况……更何况我觉得你不是殷九幽。”

　　“为何？”

　　“当年灵云渡的故事是你讲给我的，那故事是帮我理清祝君宁作乱的前因后果的，你讲给我故事，这做法与九幽堂想借祝君宁起乱的构想背道而驰。”

　　“灵云渡……海上仙山灵云渡，恍然一梦百千年，太久之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该忘了。”贺寻常回想着，叹一句，现世里一梦千年的故事无处寻，可灵云渡却有。灵云渡，就是百里山庄。

　　他问：“你来这里，不是要听百里山庄的故事吗？现在还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