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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凤仪事 ...

  •   文德殿外的楝花还远没有到开花的时间。那首歌却已经响在了宫禁之间。

      ——楝花落,春事空,楝花谢后别春风。这歌的曲调没改,唱腔却不同了,唱歌的人声音比萧孟渝更细软,也更悠扬。

      歌声是从皇后宫中传来的。

      覃昀琰来凤仪宫找万初初,身旁内侍殿头的通报在万初初闲坐的高亭里扬起又落下,万初初歌声一直没停。他仰头望着亭内的倩影笑了笑,穿过假山,踏着层叠的湖石上了高亭。

      万初初的歌声停在覃昀琰踏进凉亭之时。她起身朝覃昀琰一福,四起的风瞬时就吹得她那粉衣彩袖飘飞。身边没有侍女,乱舞的衣摆万初初来不及整理。一件赭色鹅绒大氅被披在了万初初身上。大氅重重一层,压下了万初初身上随风舞得正起劲儿的袖袂。这大氅里面还带着温度,让万初初觉得暖意瞬时升腾把自己围裹住。“高处不胜寒。”覃昀琰道。他从踏上这高亭下的湖石时就在解自己的大氅了,待到走上来就立马给万初初披上,而后在他系那大氅上的绸带时还不忘揶揄万初初这一句。

      “陛下是在说您自己吧。”万初初闻言却道:“高处虽寒,若能把酒临风物我两忘,倒也快哉。”覃昀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下高亭,“当初就是因为皇后这句话,才将朕从那‘高处不胜寒’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他道:“当时的万初初,簪花侍酒,烹茶论道,娉娉婷婷间却全然是洒脱意气。”

      “旧年小事陛下竟还记得,臣妾受宠若惊。”万初初垂首,她目光随行步落在那由高到低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湖石台阶上,柳叶眉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灵动一挑。“不如臣妾来考考陛下,看陛下是不是真得记得?”她笑道。

      覃昀琰答,好,跟着又无奈道:“朕何时说假话骗过你。”

      “陛下就当是臣妾要找个借口,和陛下共忆一回旧事。”万初初道:“若是臣妾记得没错,那时陛下在御苑池畔静坐,臣妾游园而过,正见着陛下对着一池红莲愁容满面。”

      覃昀琰扶万初初踩稳在最后一级也是最高一级台阶上,他应了声,听万初初继续说:“陛下不妨说一说那日是什么日子?”

      “红莲满池,大抵…是入夏吧。”

      “是夏末,”万初初道:“陛下这‘大抵’两字,听来不像是回忆,倒像是跟着臣妾语句里的提示,猜题目来了。”

      “是是是,这题答错,皇后先记上朕这一笔。”他清咳两声,左手向后微微一摆,随侍二人身后的侍从便放缓了步子,拉大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臣妾记下,再问第二题了?”万初初道:“那日陛下见臣妾,后又到臣妾宫中小坐。那时臣妾请陛下尝了臣妾宫中新调的美酒,又饮了时下的新茶,陛下可还记得,那酒是什么酒,茶是什么茶?”

      覃昀琰无声,万初初看他抿了抿唇,浓睫遮住了那低敛双眸里的眸光。这神情似是在回忆,又似行差踏错了什么事情一般讷然无措。

      “青梅入佳酿,碧云吹浮光。”万初初索性自己答出来。

      “青梅酒,玉川茶!”覃昀琰在万初初的回答里想起了当日酒载梅香的清冽甘甜,还有那新茶的金芽玉珠在烹煎时的碧云色泽和浮起的白花。

      “这题还是臣妾代陛下答的,”万初初道:“那臣妾再问,陛下可还记得您当日愁容满面,是为何事?”

      “大抵是晋中的银政。”

      “又是‘大抵’啊?”万初初失落地回忆起往事,道:“臣妾记得那日陛下对臣妾说,西北遭旱,京城远水近火,要赈灾,还得看毗邻的晋中。晋商精明,联合晋西北的官路把银两之事打得一手好算盘,和缓了灾情,却也让西北在之后闹起了银荒。”

      “晋中借赈灾之事掣肘了西北银政,在灾情平复后又掀起银荒的骇然巨浪,可这银荒从乱到治,朕高坐明堂竟一无所知,只日日见那各部劄子上写西北晋中如何风调雨顺,不知银荒之乱,更不知修正那银荒之乱的,竟然是晋商。”

      “以晋中援西北旱灾是陛下的主意,这其间让晋商乘势得利,户部工部未曾与西北晋中各路暗通款曲,却也是畏天子之威而不敢言及真相。”

      覃昀琰闻言,唇角泛起微微笑意,他道:“皇后有心,竟记得朕当日所言。当日朕孤站池畔边,心事满怀却无人可诉,一见了皇后来,便不用分说把苦水悉数倒了出。可如今论及当日,朕记得的也不过是彼时心境,那些话,连朕自己也无法复述出来。朕终是不如皇后。”

      “哪里的话,陛下莫要折煞臣妾。”万初初在覃昀琰身侧徐步前行,落落大方,仪静体闲。她的这话说得规矩谨慎,说话时神色却是自然而放松的,她转头看向覃昀琰,覃昀琰也正好转向她。覃昀琰步履暂歇,牵起了万初初的手,缓缓道:“这人啊,总喜欢万事争个高低,凡事若是逊色一筹,便不快得紧。可是初初,论及输赢,朕输给自己的妻子,输的是心服口服,比起高低,你永远高朕一筹,理所应当。”

      万初初心间一动,桃花面上不由斜飞起两抹淡红。可她虽赧然,却最不长于回应这含蓄的剖白。覃昀琰看她沉吟半晌,再开口,话里依旧是半嗔半笑的得理不饶人。他听万初初说道:“陛下是最会哄人开心的,说出的话可远比这记性好了太多。”

      覃昀琰闻言浅笑,言道:“咱们这一问一答啊,不知是作答人的记性真的不好,还是这出题人的题出的…”

      话未完,覃昀琰浅浅的笑意还留在唇角,嘴边的话却已在万初初的目光里咽了回去。

      “陛下是在怪臣妾专挑陛下不记得的事问?那臣妾不问了,陛下不妨自己说说都还记得什么?”

      万初初说这话自然是带着玩笑的,可覃昀琰却回答得很郑重,他道:“皇后的回忆,是你与朕第一次面对面地互诉心事,也是朕与你,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对方。那日的时节,花木,茶酒,朕的确未曾放在心上,可彼时关于皇后的一切,所有细枝末节,朕都一点不敢忘记。”

      覃昀琰朝万初初望过来,眼神温柔而深情。可只此一眼,下一刻,覃昀琰便转回头去,看向前路牵着万初初的手,拐进了靠向他一侧的鹅石小径。

      他们身后的人走在另一侧的小径外,与覃昀琰和万初初隔着一道枯黄竹墙。竹墙内,万初初偏头,眼里是覃昀琰修长笔挺的侧影略过身边枯竹,覃昀琰目光望着前方,似在辽远。

      万初初和覃昀琰并行着,步子越来越缓。她本身高挑,清瘦之下更显纤细。这样身量配着她那莹莹如雪的白皙肤色,与那冰肌玉骨的形容无比相称。纤细袅娜为身,雪玉清冷为神,可若佳人一笑,晴朗明媚却就会瞬时跳出来把上风占了去。她身量纤长,脸却是短而窄的,这面庞之上,薄唇轻抿,明眸微动,一笑一语都是与清冷无关的灵动。

      可待她停下来抬眸凝望覃昀琰,方才问答间的玲珑机敏淡下去,楚楚动人便透了出来。

      “是吗?”万初初闻言,神色却黯淡了下来,“陛下对萧孟渝萧姑娘是否也说这样的话?对樊城郡主是否也说过这样的话?”

      此话一出,覃昀琰脸上旋即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诧异,他一连摇了好几次头,正欲对她说,事情并非她所想像的那样,却又听得万初初道:“臣妾高亭饮歌,并非为临风览物,与陛下问答忆旧,也并非想要无理嗔怨。臣妾只是这几日心上太乱,叹不起曾受陛下垂青却远走北地的萧孟渝的结局,看不透得陛下特允暂居宫城又被许在大褚比武招亲的萧澜月的命运,也猜不得……这个承恩陛下受册后位的万初初的明日。”

      “皇上喜欢听臣妾唱歌吗?”万初初忽然问:“楝花风,春事空,春日了了,一场空梦而已。”

      覃昀琰明白万初初想要说什么,他道:“近日来,阿伊苏、南凉接连来使,皇后口中的那曾经远嫁的宫娥,如今入宫的郡主,都在使团入京的草蛇灰线尽头烧起火来。明里暗地,多少人都在口耳相传,说宣和初年阿伊苏王乌伯齐来谒,要把和谈条件加一条和亲,实际却是不要皇亲勋贵,只点名非那一个叫萧孟渝的宫娥不娶,又有多少人在窃窃私语,不满朕如今纵容南凉郡主住进了大褚的宫城,又议论说朕这举动,是要破了太?祖立下的屡世不与南凉和亲通好的训戒。可当众人以为朕将纳迎南凉郡主时,朕却给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石破天惊地提议,要让南凉郡主在京城搭起比武的招亲台,许她在大褚挑个勇武的好男儿为亲。”

      “垂青、特允、承恩……”覃昀琰重复着万初初刚刚的用词,又道:“这些听起来总不是坏事的因,等待的却是远嫁、招亲这样的果,外人看来不过是帝王薄情,对别人心生欢喜,转而却又将人抛之脑后。初初,朝野关于这些事的猜测议论,三司六部拼了命地掩饰,不想这声音传入朕耳,可朕手上总也有他们不知道的途径,他们不认得的肱骨去探听。朕知道朝堂的妄议,理解民间的揣测。可实情如何,这些年,朕始终不曾对人说过。初初,现在朕想把实情告诉你,可在这之前,朕想多嘴再问一句,若朕不说,你……便当真也会和其他那些人一样,觉得朕是这样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之徒吗?”

      覃昀琰在等待万初初的答案,可他没有等到。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叹拖了很长,而后又是良久,覃昀琰才又道:“罢了,这些年,朕在做什么,做那些又是为什么,从来都有人议论,却也从来没有人看清过。多少人在朕大宴天下后称朕宽仁,赞朕有为,又有多少人在朕对待外族诸般退让后,在听足那街头巷尾和亲招亲的风月轶事后言之凿凿,笃定朕的宽仁不过懦弱,有为实则无为。”

      万初初怔了怔。

      良久,她才在覃昀琰真挚却无依的眼神里找回了自己的心绪,也是在刚刚覃昀琰发问时,她才恍然,原来这些日子自己的困顿神伤,并非因为对萧孟渝和萧澜月的物伤其类,也并非忧心自己的恩宠与后位。即便眼前人不是皇帝,她也不曾对他有过不满,觉他薄情。

      她在覃昀琰刚刚那甚至藏了戚然的话音里读懂了他,也读懂了自己。

      她从未相信过那些宫外吹来的置喙妄议,从未觉得她面前的人会是薄情寡义始乱终弃,她近来的情绪,根本不是不满,而是不甘。她不甘于萧孟渝萧澜月的境遇,亦不甘于眼前人日日苦心孤诣,夜夜殚精竭虑,勤政不休却换来个无为的评断,对外族以和为贵,要大褚休养生息,思虑深远却得来无数懦弱的指摘。

      “初初…”

      万初初耳边,温润的声音响起,她其实很少细想刚刚那些,这时回神,又见谦谦君子,一如既往,端方正直。

      温润,儒雅,如竹如玉。万初初眼中的人,永远那么平和,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宠着她的古灵精怪,那么纵着她的无理取闹。多少次,如现下这样无人搅扰的时刻里,他不仅会忘了称呼不去唤她皇后,甚至有时自称之间,还会随性地只用一个“我”。

      他对她的好时常会让她忘记,她面前的人,是大褚帝王。

      他从不避讳对她讲朝堂中事,每每入凤仪宫,嘘寒问暖不会少,谈笑打趣不会少,说那朝堂的大事小事也不不会少。

      就像是她幼时在府里,总见到父亲落衙归来后一边除着官袍一边就对着她的母亲发牢骚一样。

      生于簪缨之家,却并不曾有人教过她什么朝堂的学问。她不能真的帮到他什么,他却总说她的劝慰是独门的良方,寥寥数语便能让他跳出沧浪之水,几点妙想便可令他豁然开朗。

      现在,她的这个他也在望着她,可她却再也说不出“高处不胜寒,却可拍栏临风自有快意”这样的话了。

      她逐渐感同身受那些她曾不理解的高、寒、孤寂,她也渐渐陷入了和他一样的困顿神伤,她开始后悔她最近连日在言语行止间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樊城郡主之事,把他拉进困顿神伤之中。

      现在,她想要把他拉出这困顿神伤,也不想让他再去多思那些宫外传来的妄言非议,可她却失语一般,说不出任何一句劝慰宽心的话。她薄唇轻抿,开口又闭口,几次之后终于怯怯出了声,却在说出话的一瞬间后悔得想要落荒而逃。

      她对覃昀琰说:“是否薄情寡义,这是日久见人心的事,外人怎可轻易论断。而至于始乱终弃,这更是无稽之谈。陛下勤政为民,夙兴夜寐,哪里有功夫费心于风月。这些年一场选秀也无,一位新妃未添,如今这后宫冷清得更甚当…”

      “当…当年…”万初初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勇气把“当年”两个字说完的,而且还能在这两个字后面多补一句,臣妾是说陛下勤政,不是说陛下无情。

      她现在已垂下头,即使不看对方她也猜得出,对方那素来温润的面容一定僵硬无比。

      覃昀琰温润平和的神情僵在了万初初的语出惊人后,他现在看起来比万初初还要窘迫。

      他背起手,努力把自己钉在当下,没有迥然地原地转起圈。

      “冷落后宫,无情寡恩,却是……谏院那道委婉的劄子的言外之意。”

      若是此刻竹墙外的众人站得再近一些,一定会在心里感叹这两个人就连化尴尬为烹油烈火的本事都如出一辙,真是天生一对。

      覃昀琰和万初初四目相对,在竹林鹅径间呆呆站了许久。

      还是覃昀琰率先恢复了从容。

      他想了想,对万初初道:“冷落后宫,无心选秀,谏院说这些并非是要置喙朕的家事,在他们眼里,朕之家事是关乎大褚国储的大事。”

      万初初僵直的脖子也终于软了下来。她抬头看覃昀琰,听他道:“朕虽在壮年,膝下无子,国储无定,为臣者总是担忧。可朕纵是知道他们思虑,又如何能说与他们,朕如此,是不想轻贱了任何人的任何一份感情。这后宫之中,严昭仪无缘无故忽然闭门不出,朕不想去勉强,辛婕妤只愿承袭父志,与宫里的药圃药炉为伴,朕也不愿搅扰。唯你,自向朕走来,愿与朕吹那红莲池畔的夏风,谈那登高凭栏的冷暖,试那清冽醇香的酒茶,初初,你想过吗?或许如今放眼后省一片清冷,这因由并非是无情,而是与无情恰恰相反的……钟情。”

      “陛下……”

      覃昀琰将万初初的手拉起抵在胸前。执子之手的景象就这么出现。

      “朕刚刚答错了你的考题是真,可朕说自己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所有细枝末节,这话,也是真,”覃昀琰又道:“朕记得红莲池畔那日你所着的是缂丝的薄裙,颜色和今日一般都是柔和清淡的烟粉;朕记得那时你听朕抱怨一句‘高处不胜寒’,却宽慰朕登高拍栏,把酒临风,自有快意,说身处万人之上,与其囿于人心冷暖,不如体察人心冷暖。不只这些,朕还记得,你那时随后便在自己宫中铺开了架势调酒煎茶,浅吟低唱‘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竹林鹅径间,布料擦过竹叶的窸窣声升起了,人语暂歇,再起时,温润的男声听来低沉了些许。

      “登高观景,无限风光。气象千万是有,物我两忘也有,可物我两忘,唯不忘情。”覃昀琰道:“初初你知道吗?那日,红莲池畔一见,你三言两语解了朕的烦忧,朕饮了你的斟酒,试了你的新茶,你说茶为忘忧酒亦是,把盏共饮,为的不该是消愁,而是解忧。那时,茶酒饮尽,朕又与你撷花弄簪,看盛景满院,朕在那一采一撷间……成了花饰,更也生了钟情。”

      “陛下……”万初初心动。

      覃昀琰紧握万初初手,温声道:“楝花落尽,春事却不是空梦,也未曾了了。朕既说钟情,那彼时一眼钟情,便是一世钟情。”

      万初初另一侧的手也已抬起覆在了覃昀琰的“执子之手”上,可她的手和覃昀琰比起来还是太小,她想包裹住覃昀琰冰凉的指节和手背,包不全。

      覃昀琰的目光在万初初覆手的瞬间明亮起来,他突发奇想般拉起万初初就向前跑,一边跑还一边说道:“朕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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