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43、年关前

　　他原本是叫莫之微的。

　　只不过有人和第一次见面就给他改了名字。

　　他第一次见到萧澜月，是在南凉的王都。那时莫之微已是一个剑客，一个到处追着人比剑的剑客。南凉的王都那一天很热闹。春日融融，风起柳花漫天，飘飞到都城各处，数城门口纷扬的最多。

　　巍巍高门，墙边城下，聚了很多的柳花，很多的人。人们有的被飞絮迷了眼，有的在鼻子前扇扇风把飞絮扫走，还有的来不及去扫就被呛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可他们谁都不愿意走，都争先恐后地盯紧了和自己脚尖贴脚跟的身前人，只待身前人腾挪寸许空地，自己就能再挤上前寸许，好离那比武的擂台再近一些。这日城下，有人比剑。不是普通的切磋，也不是兴起的打擂。擂台上剑光乱舞，懂剑的不懂剑的轮番对垒要决出个胜负，目的却都不在于要精进剑法或是论出个彼此剑术谁高谁低。

　　这是个比武招亲的擂台。

　　擂台旁，高墙古雅持重，带着经年间遍看了朝贺往来和烈火焚城的分分合合的沧桑目光，静静赏着一幅画。那画还没完笔，疏密之间黑白有致，依稀看出个杨柳堆烟的轮廓。

　　城下作画的人青纱遮面，白裳随春风起落，时扬时抑。她的画笔不停，一蘸绿墨，便有几点轻盈跳脱的柳叶飘出了画面，那点点的新绿在黑白之间愈发灵动，恰如绘卷之人白裳尽头袖口之间，那一点精工点彩的彩绣。

　　这绘卷者即是这场比武招亲里的“角儿”，她是萧澜月，可此时她却不叫萧澜月。

　　此岁伊始，萧澜月随父入京，拜今上履新迎吉，膺时纳祐，结果到了上元灯会都早已看罢，还是没能从暂住的樊国公府邸抽身。樊国公，祖上是和萧家世子爷一同修堤治水的，后来萧家淡出政局，樊国公一家却成了声震朝野的大家，家里的嫡女还被如今的皇帝封了樊城郡主。他们与萧澜月一家是几辈人不断的好交情，这次萧澜月跟着萧家第一回入京，和樊城郡主两个人甫一见面，就意气相投成了各自密不可分的闺中好友。可萧澜月没能在正旦之后顺利离开，也正是因为她这倾盖如故的密友。

　　她们二人，表面看起来性情相似，都是看着娉婷温雅，出语却时常是豪气干云。樊城郡主入宫朝拜，皇帝说她如今算来也到了于归的年纪，想着要做回月老替她寻个好人家，结果樊城郡主却在皇帝赐婚的念头生出之前以一句语惊四座的“比武招亲”堵了皇帝的口。

　　她素来得皇帝宠爱，如今提了这一句，皇帝非但没觉得被驳了兴致，反而生出些新奇之意，想都没想就将这提议应允了下来。

　　此日城下的比武招亲，就是被这样一来一回无甚思量的言语之间促成的。不过此时真正在招亲的人却并非樊城郡主，而是萧澜月代替的。她听说皇帝应允了招亲之事，便提议到了那日，郡主可带上她前去。

　　她自知以樊城郡主的身份，即便没有自己，届时也定然会有懂武识剑的暗卫或府将在行护卫之责的同时替她参谋。可那些毕竟都是男子，选亲这样的事，郡主即便心上有了思量，怕也难与之诉说透彻。

　　樊城郡主听进了萧澜月的提议，不但听了进去，还将这提议与她自己的所思融汇，生发出了更大胆的想法。

　　她说对萧澜月说，即使看得懂剑，识得准人，这招亲比武，输赢也都在台上，定夺总不在你我。

　　她问萧澜月，你的剑怎么样？

　　萧澜月闻言想都没想便作答，还不错，足够和人打架了。

　　于是樊城郡主便拉起萧澜月的手，在把自己脸上的神情转变成央求之态后对她说，要不，你扮成我，替我去会一会到时候那擂台之上最后的赢家吧？

　　萧澜月和莫之微的初见，就是在樊城郡主这央求之态之下，阴差阳错促成的。

　　她在城下作画，画成之时，擂台之上最后一分剑气也消散殆尽。

　　一场比武，莫之微来得最迟，但赢得招数却也最多。

　　皇都城下，长剑为媒，青纱相隔，萧澜月遇见了莫之微，“樊城郡主”遇见了…“莫追”。

　　她和他的相遇，因一场招亲的假扮与代替，阴差阳错而起。

　　她假扮樊城郡主坐在了皇城擂台之下。

　　她代替樊城郡主问眼前这个迟来的，却也无敌的剑客——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回答，莫之微。

　　春风吹来人语，乌泱泱的人群或高声赞叹或窃窃私语，声音加在一起裹住了从人群里脱颖而出的莫之微的回答，杂乱的声音旋在萧澜月耳边，又响成一次阴差阳错。

　　萧澜月在春风和人语里诧异，她看着剑客——啊？你叫莫追？

　　——是“之微”。

　　——对啊，就是“追”啊。

　　“莫追莫追？莫要追？”彼时萧澜月的笑容藏在覆面的青纱后，她道：“你这名字好生奇怪，你‘莫要追’的是什么？还是谁不让你追什么？”

　　再后来，萧澜月面纱后的笑容消失了。因为莫之微在比武招亲间拔得头筹，赢了剑却不认账，他回答过她的问题，转头就要走。

　　那时萧澜月在城下，一时忘了身份，看见他要走站起来便朝他大喊——“喂！”。

　　莫之微回了头，听见城下青纱白裳的女子问他，为什么要走。

　　“比完了剑，就走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似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自己比的是招亲的剑！”萧澜月的杏仁眼眦得老大，对上莫之微那双深邃的眼眸，莫之微原本映进这杏仁眼里的剑意逍遥顷刻就变成了无端无礼，她问他，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比剑？结果对面人给了她一个让她哭笑不得的答案。

　　莫之微说，我喜欢比剑，看着这里人多，有剑比，所以就来了。

　　莫之微一直都热衷于找人比剑，这个习惯过了多年，到现在他改叫“莫追”了，仍保留着。只是他现在变得更有分寸了，他知道有哪些剑可以比，又有哪些剑他不应该比。比如在算清了时间知道萧澜月要来了之后，他便不再去追着人比剑，而是去到那城外村边，等着她。

　　褚地京郊，城外村边，这是南凉招亲之后，他们一同游历过的地方。

　　这也是与城里街边道旁的行人，争先恐后近览远觑作比，还算是安静和人少的地方。

　　城里人多，他怕错过，他怕她看不到。

　　他从前是不知道怕的，即使在那日他比赢了招亲擂台上所有人肆意离去，被几队城防兵和数十个樊国公府亲卫围住时也一样。可如今，大褚国境，他眼睁睁看着萧澜月来到又离开，又眼睁睁在那距大褚宫城最近的长街看着她入了那“朱门戴青瓦”的画……

　　街市喧嚷，茶烟袅袅，隆冬之中年关之前，热闹平宁汇聚升腾之时，他却怕了。

　　他在市井茶话间听得，今日入宫的大人物……是南凉樊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