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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两情尽 ...

  •   “魏将军是来护驾的!要是没有他,刺客会束手就擒?”殿前司统领万封远远走来,话音比步子快。他朝皇帝揖手行了常礼,又跪下,朝覃昀琰肃然说道:“陛下,慈明殿遇刺,魏敬山私闯后省乃是事急从权。燕云将军有闯宫之罪,亦有……护驾之功。”

      这是一句求情的话。

      这句话说在顾勋闯宫刺杀太后未遂的夜晚,也说在十日后京郊皇家别院的刑场上。

      十日后,京郊皇家别院里,三个人,一把刀。殿前司刀兵林立在三人之外围一圈,组成个临时的……行刑场。

      行刑场上的三个人里,站着的那个是预备行刑的刽子手,另外跪着的两个是被判立斩的刑犯,顾勋,还有,魏敬山。

      魏敬山,燕云将军。春日入京,自郊迎起流光银甲便在百姓市井中占尽风采,而后少年将军入宫,宣和宴饮谱写一出佳话,民间亦流传起了那宴饮之中温和仁善的君王与英姿飒飒的将军之间的穆穆棣棣,和乐且闲。

      将军在那和乐的宴饮后被赐“燕云”二字,此二字皇帝御笔亲书,写好了送进魏将军驿馆的住处。
      宴饮、赐名,到如今春日过去不过半年,冬风吹起时,燕云将军就要被问斩。

      此事不妥!

      政事堂,几个大员匆匆而出,相携着一起闯了谏院的门,到温长弢的屋子里,把温长弢拉去面圣为燕云将军求情。

      政事堂想联合谏院,求皇帝赐燕云将军另一种死法。他们不想魏敬山死在明晃晃手起刀落的蓬蓬血雾里,他们想魏敬山死得秘而不宣。

      温长弢被拉去文德殿,寒风里垂首默立,搓着手心听政事堂铿锵有力,细陈利弊。听着听着听厌了,他便开始想自己送给皇帝的那张寒梅图。

      那图皇帝看了吗?看懂了吗?

      谏院里先前出了太后的喉舌,替一把年纪的恶毒妇人打压一个有胆有为的明朗少年。谏院不该是这样,至少皇帝不能认为谏院是这样。

      该被皇帝看见的不应是那构陷的劄子写得多精彩,而该是那画卷之上的风骨随寒梅吐露得多精妙。
      那寒梅图就是谏院的风骨。

      温长弢搓手心又转转手指,政事堂的人在殿外轮番开口铿锵着,换下来的人清清嗓子歇口气,瞪视这个一点风骨也无的谏院大员。这目光谏院大员领受,然后别过头继续自顾自搓手。

      谏院先前一道替太后参顾勋的劄子呈上去,已经污了陛下的眼,如今若不想陛下厌弃,所有和顾勋有关的事,他们不能再发一言。

      宫城外,殿前司严严密密围着,为首的万封监刑,他仰头看天,身旁的玉漏一下一下滴落时间,响起的声音一遍急迫过一遍。

      万封眯起眼,午时,就快到了。

      ——魏将军当日闯宫乃是事急从权!魏将军当日是为护驾!

      ——魏将军截下了刺客的刀,劝动了刺客收手!

      ——魏将军有闯宫之罪!魏将军,亦有护驾之功!

      ——魏将军他,有罪亦有功!

      这些话在万封心里响了很多遍,可他没法儿说,说了这里也没人听。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天光照着刑场上两个并跪着的人,晦暗不明。

      魏敬山的头偏着,看顾勋,那眼神里没有绝望和恐惧,却有十足十的痛惜。

      十日前,顾勋离开长公主府后又去了魏敬山的驿馆。他也要和魏敬山告别。那时驿馆里,魏敬山看顾勋,也是这样的眼神。

      魏敬山在驿馆里拉顾勋,顾勋甩开他,他劝顾勋,劝不住。顾勋从驿馆决然而出,步履越来越快,魏敬山追出来,可追不上顾勋的一意孤行。他还是晚了一步,可幸好没有跟丢,没有让他真的杀了人,变成和对方一样恶毒的鬼怪魔头。

      刑场上顾勋跪着的位置在刽子手与魏敬山之间,刽子手手里握着的刀刀刃锋利,刀锋却已被骨血侵噬得不见光泽,映不出顾勋的面容。顾勋的面容很憔悴,是那种对周遭的一切都绝望,连恨意也没有力气再攒聚起来的憔悴。魏敬山痛惜地看顾勋,顾勋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魏敬山又看刽子手的刀锋,无光的锋刃映不进顾勋的脸。

      玉漏滴着,时间还在逝去。魏敬山看着看着心却倏地静下来,他脸上的痛惜转为安慰,他对身旁的人轻声说——幸好,这一次我没有跟丢你,这一次,我还陪着你。

      他的话音散了开,然后那刀锋映不出的地方,魏敬山看不到的地方,一滴眼泪滑落到了顾勋的颌角。

      魏敬山在说什么,顾勋他懂,也只有他懂。顾勋知道他身边这个,在十日前拦下他刺出的剑,阻止了他复仇的功臣,这个在此刻和他一同被判斩的将军所说的,是一件很久以前的旧事。很久以前,魏敬山不是顾勋复仇的拦路人,不是他身旁的共死者,而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

      但如果都是竹马呢?

      魏敬山从小就看不得字听不得书,也就是他这遇见学问就头疼的性子才能问出“如果都是竹马呢”这样的傻问题。当时嘉祐,白家还在,顾勋还小,魏敬山在顾勋身边问了他这个傻问题,结果被顾勋嘲笑说他一身武勇脑中空空,将来一定是个不能文但能武的大将军。

      后来魏敬山真的做了大将军,他自金沙镇归京那日,英武之姿传遍全城之时,顾勋没有去看。那日他照常做着长公主府亲卫该做的事,却在做每一件事时嘴角都挂着笑,笑意被藏在他遮面的白纱下,连同少年心事一起,都不被世人知晓。

      那日后,长公主许了顾勋额外的休沐。顾勋喜悦溢于言表,他往驿馆走,第一次为查案办差以外的事踏进那里时,迎来的却是魏敬山当头一句嘲笑。魏敬山对他说,下次我若是再想成什么事,不用刻意去做,找你说两句话就好。

      ——胸无点墨对你倒也不是坏事,这一身武勇说不好以后能是个大将军。

      魏敬山想起幼年时顾勋这话,望着顾勋笑。他就当自己这一身银甲,是顾勋的话应验了。

      顾勋的话总是能应验,尤其是说给他魏敬山的。儿时他们俩总喜欢手牵着手跑去京郊芒山上玩儿,长大些了那什么看头都没有的土山就成了两个人约定的秘密地点。

      一直以来顾勋的身量体格不算弱却还是赶不上魏敬山,刚发现这秘密地点时,两个人还站在山脚下打赌看谁往山顶爬得更快。起初几次比试,顾勋还愿赌服输,到了后来顾勋就开始耍赖,半山腰眼看跑不过了就绕向边角的小道躲起来,等魏敬山发现他丢了在折回来找他。

      他比魏敬山小几岁,每每魏敬山找到他,还不及问他怎么还能拐到那偏僻的小路上时,顾勋一顿哭闹魏敬山就没了脾气,不再追问也不再比输赢。赌约作罢,魏敬山就认栽地背起眼前真真假假抽巴个不停的人回城里。那时顾勋就说了,他说他知道魏敬山不会跟丢他,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后来,白家人都不再了,顾勋也自此叫作“顾勋”了。魏敬山还是一直在他身边。顾勋是长公主的亲卫,魏敬山,是长公主摄政后启用的第一批武将,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少壮派”。

      那时,朝堂腥风血雨,大褚摇摇欲坠。长公主顶了白家一门灭门的罪,气定神闲对着满朝文武说出,窃钩窃国,纵使犯案,大理寺何能耐我?大褚法度,又何能耐我?

      欲加的杀戮成了她握稳摄政之权的刀,权力遏止动荡,朝奏又起,廷议又开,奏对又有,以往瞧不起她的旧臣纵使还要参,也开始规规矩矩写劄子上书。

      魏敬山是那时各路劄子里出现最多的名字。

      这个人受过白家恩惠,白家大公子还把他当半个儿子许他府里府外自由出入。结果白家人一没,魏敬山第一个投效了白家的仇人长公主。

      非议、污言、骂语,劈头盖脸砸向魏敬山,魏敬山不在乎。他知道长公主不是凶手,他知道长公主救了顾勋,日后,还能保得住顾勋。这就够了。

      长公主摄政第七年,外人如何说如何看自己魏敬山不管,长公主让他从军,他便从军,长公主要他去金沙镇,他便去金沙镇。离开前,长公主对魏敬山说他与顾勋,是她的左膀右臂,同为大褚肱骨。魏敬山记得这话,心里感念,也对来送他远去的顾勋说,左膀右臂,我在左边,你在右边,我不会骗你,不会丢下你,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幸好,这一次我没有跟丢你,这一次,我还陪着你。

      魏敬山跪着,说出这话,他双手被草绳绑缚在后,他看见顾勋颌骨边滚落的泪珠,想帮他擦干净,擦不了。

      顾勋却回头,忽然不再在意被魏敬山看见自己的苍白,憔悴,还有泪痕满面,他突发奇想,想魏敬山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这样,或许魏敬山会想起当年在京郊芒山的旧时光。

      那时年少,京郊的土山仿佛有无尽的魅力,无尽的美好,他在土山上对着魏敬山哭,哭得声势浩大,心里却还长吁一口气,想着赌约终于不再作效。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那些回忆会入顾勋的梦,顾勋哭着又笑着醒来,夜深人静,自言自语,问梦里的魏敬山知不知道自己当时哭闹着,心里却在笑。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魏敬山,你信是不信,我现在哭了,心上却是笑着的。

      顾勋转过头让魏敬山看他,他抿紧了唇不发一语,自己没哭,自己在笑,顾勋在心里喊着问道,魏敬山,这些你记不记得,知不知道!

      他想魏敬山记起这些,他不想映进魏敬山最后记忆里,是那个杀红了眼的,颓败憔悴却其实还在怨毒的顾勋。

      不…

      不应该……

      为什么……

      为什么此时该是魏敬山最后的记忆?顾勋猛省。

      在怨毒的是自己,不是魏敬山,要杀人的是自己,也不是魏敬山。这一遭,黄泉碧落,魏敬山,不必陪着自己。

      顾勋的唇齿越抿越紧,他的喉结开始上下滚动,他肺腑心上的声音就要脱口而出。

      万封还仰着头,顾勋却垂首,一滴泪径直从他眼角流出来滚落到地上。紧跟着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多,魏敬山也看地,地下滴落的水滴越来越多,一声惊雷劈落,他恍然,那水滴不只是顾勋的眼泪,天边,落大雨了。

      雨珠起初是一点一点,而后飞快连接成雨线。雨线罗织成密实的网,被绑缚在别院里的人被困网中逃无可逃。

      别院,京郊。上一次这里齐聚这么多人,是多少年前来着?

      嘉祐末年,一场叛乱京郊别院烈火滔天,如今大雨倾盆,这雨又是给谁下的?

      水、火、雨、电、焰,看起来都无可抵挡,都来势汹汹,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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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两情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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