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23、新的渔翁

　　一切终于可以继续。

　　澹台傲已回到了澹台府内，他、苏秦、凌风雪在灵座拜过后，向后走进了陈放着棺木的院子。

　　棺木一排排放着，每一排里又一口口紧挨着。这每排的棺木当中都有几口不一样样式的。

　　这不是因为澹台傲要区分府上人的身份位次，厚此薄彼。而是他实在没办法在一时间凑到那么多口一模一样的棺木。

　　澹台家需要的棺木太多了。

　　七十四口棺木，大敛之日，将要盖棺，盖棺时还要以棺中人生前旧衣填补缝隙。凌风雪捧着旧衣，这一排的填补完，棺盖上，他便去院后拿那新一排的。

　　澹台傲在磕头，每填完一件衣，每盖上一口棺，他都会郑重地在棺木前磕头跪拜，每一磕都重重有力，每一拜都不曾敷衍。

　　这排与排之间的地上开始还什么都没有，后来就开始出现血迹，再后来血迹越来越多，待澹台傲盖棺至最后一排时，他额间的白布已被血色染透。

　　凌风雪什么都不说，不阻止，也不替澹台傲擦额头上的血，他只是捧衣跟在澹台傲身后，澹台傲跪，他便也跟着跪，澹台傲磕头，他便也跟着磕头。

　　最后一口棺盖棺时，澹台傲跪了很久。

　　他这一跪再没能起得来，他太累了，要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倒在了宽厚沉重的棺木之前。

　　他再醒来时，棺木已不见。卧房素净，凌风雪守在他床边。

　　澹台傲坐起，凌风雪拉过一床被子在他身后围好，让他可以靠在上面。

　　然后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澹台傲面前。

　　他至此也什么都没有说。

　　“凌哥儿…”

　　澹台傲连日来嗓间的嘶哑好了些，他叫凌风雪，凌风雪转过头来，他却欲言又止。石碑、自白书、三十年的旧事，还有澹台家与凌家的恩怨，这些事从他浑噩时的梦里跟到了梦外，他不知道和凌风雪开口自己能说什么。

　　凌风雪等了很久没等到澹台傲的后话，便坐回床边看着他，他仿佛能看穿澹台傲此刻所想般开口，很简单地说了句，“我也不是魔头。”

　　澹台傲怔了怔，他明白过来，凌风雪是在学他此前在灵堂时说的话。

　　“我刚刚可没有不理你，我只是在理清一些眼前的事，”凌风雪正色道：“也许，危险还没过。”

　　澹台傲坐直，“凌哥儿你发现什么了？”

　　凌风雪的目光转向房中书格前的一列摆件。

　　“早晨府门前，我们与那些人僵持了很久。”凌风雪道：“那僵持之后还出了人命。”

　　“命案。”凌风雪强调道。

　　澹台傲很快领会了凌风雪的意思，“官府没来？”他询问。

　　“到现在也没有，”凌风雪道：“众家齐聚，周围其他人家不敢出来便罢了，这样的情形谁都看得出危险一触即发，官府不管吗？”

　　“官府不该不管，”澹台傲思索，“为何没有官府？”

　　“这里是有司衙巡防的城中，不似当年百里山庄建在山下，山庄被围攻衙门看不到，山庄烧起火，救火铺也望不到，”凌风雪踯躅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之前我没敢说与你。”

　　“什么事？”

　　“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初两日官府有人来问案，我担心节外生枝便借…”凌风雪犹豫着最后还是将静水司三个字隐去，只道：“便借暗中之力平了官府那边的盘问。”

　　“盘问？”

　　“对，盘问，”凌风雪道：“他们当日来势汹汹，那模样根本不像是来问苦主，反像是在审犯人，他们甚至疑虑你为何能幸免于难。”

　　澹台傲听着，手里的被子被他攥了紧，可他知道此时不是在这些阴暗怀疑上动气的时候，他继续听凌风雪说下去。凌风雪道：“按理说，澹台一府是江湖之尊，无论如何，至少也该得到一地司衙几分薄面，那时后面的旧事还没有在这里传开，为何官府的人要做得那样绝？”

　　“澹台，我不是有心要针对你的旧友，我这个想法，或许阴暗，但却是最有可能让一切解释得通的，”凌风雪道：“有人掣肘了这里的官府司衙，要我们无外力可求，走上绝境。而九幽堂在今日成了最大的赢家，你觉得他们是听到了消息真心实意来帮忙，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把我们推至绝境的人。”

　　“把我们推至绝境，把事情彻底闹大，他们再来收拾残局，但是…”澹台傲一边想一边道：“九幽堂如何左右得了官府？他们也只是江湖中人，和朝廷本没有什么牵…”

　　“牵扯”二字还没说完，澹台傲便意识到问题，他的想法是错的，九幽堂和朝廷，一定有什么牵扯。

　　“可如果说九幽堂背后有朝廷，他为何要等凌哥儿你离心朝廷才让你入九幽堂？他又为何要掀起宴州与京城那些会扰乱朝廷的风浪？”澹台傲又问道。

　　“也许不是同一拨人。”凌风雪说着，他起身去书格前，把刚刚他所望的一尊摆件拿来给澹台傲。

　　“这…”澹台傲端详这摆件，烧陶之上精工细绘，这摆件，这摆件上的纹饰，都是他没见过的。

　　“没见过？”凌风雪问。

　　澹台傲点头。他现下明白过来，这段时间，府上有人出过远门，或者，更可能的是，府上有外人来过。

　　“大抵是不速之客。”凌风雪道，他告诉澹台傲，这摆件他也不曾见过，可这纹饰，他早年在南境见到过。

　　“南境，有谁？”凌风雪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他在思考。

　　最后他道：“南境有平南王。”

　　“是平南王萧闯？”

　　凌风雪点了点头，道：“九幽堂背后，是另外一拨朝廷的人，也是暗地里要和朝廷作对的人。”

　　房门洞开。

　　苏秦大跨步，门也没敲便推门进了来。

　　“你终于醒了，等的我急死了，”苏秦看看澹台傲，又转向凌风雪，对他道：“凌公子好生睿智，就在他昏着的这短短的时间里，竟就将今日之事的真相猜了个大半。”

　　“苏秦你说什么？”澹台傲忽然看不明白苏秦了，他问：“你知道真相？是谁告诉你的，今日又是谁让你来的？你当真是九幽堂中人？”

　　苏秦只点头。

　　“你不是要以苏秦的身份，再入长风阁效忠吗？”澹台傲问，他看着眼前苏秦熟悉的脸，想到他此前戴鬼面慑众人的所为，不寒而栗。

　　“效忠？效忠谁？”苏秦阴森的笑声又起，他笑道：“海长风他就是个废物。”

　　“海长风什么样你又不是没见过，你真相信他是长风阁阁主吗？长风阁运筹十数年，掌尽天下消息机锋，这样的存在能是他海长风掌控得了的？”苏秦说着，往澹台傲的方向走。

　　凌风雪已起身。

　　他挡在了苏秦身前，不让他靠近澹台傲。

　　“别慌凌公子，我又不杀他又不打他，”苏秦抱臂，“不说题外话了，我现在只是想来告诉你们全部的真相，省得你们自己猜还费力气。”

　　“那你说。”凌风雪并未从苏秦面前移开。

　　“宣和年开功臣宴，宴上有平南王，平南王却没有丹书铁券。你也知道，萧家因为他们这倒霉的破姓，历来都遭朝廷无端忌惮不得重用，平南王战功赫赫，力守南境，结果还不是一样。他身在大褚朝廷，实际也忍了大褚朝廷很久了。夏初的功臣宴就是个火引子，把他心里的火引燃了，于是他就准备要跟朝廷过不去。他要跟朝廷过不去，就得有能用的人。南境他手下的兵马倒是可用，但兵马若是动了，这动作就太大了，平南王他又不傻，知道就算要和朝廷翻脸也得徐徐图之。大动作搞不了，小动作还是可以的，只是那些兵马都是朝廷在册的，替他在暗地里做小动作并不方便，于是他就想到了江湖势力。他最早想到的可不是我们九幽堂，而是你们澹台家。”澹台傲攥着被子的手剧烈抖动了起来，他发着抖，掀起了被子下了床，然后听到苏秦讲出后面的话，直截了当，“斩荒，祝君宁，九幽堂本来就在利用这些人做报复朝廷的事，现在平南王也想报复朝廷，我们不谋而合，自然也就答应了平南王替他做事。”

　　“你们为什么要报复朝廷？”凌风雪问。

　　“我不知道，也许有人要从中获益。”苏秦随口答一句，紧跟着就又说回澹台家的事，他道：“澹台家不肯做平南王的手中刀，平南王心里有怨，就让九幽堂，杀了澹台家满门。”

　　澹台傲他以为刚刚听到的话是自己的幻觉，苏秦，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气神态竟然无比轻松平常。

　　他冲向苏秦，凌风雪拦住他，又转头盯紧苏秦，“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自己想想自己刚刚都说了平南王什么，你那样说你的新主子，就不怕你的新主子容不下你？”

　　“还是你聪明。”苏秦朝凌风雪笑起来，看着他把澹台傲硬硬按回床边，现在又冲着自己肃然地说：“苏秦，我给你时间，你把话说清楚。”

　　苏秦点了点头，唇齿一开一合四次，说出了一个地方——百里山庄。

　　他说：“平南王以为九幽堂甘愿做他的手中刀，殊不知他才是九幽堂手中的刀，他以为九幽堂杀了澹台满门是对他效忠，其实非也，九幽堂只是借了平南王之手，报了自己的仇。”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我，我只是替九幽堂做事，只是对他们绝对效忠，”苏秦插完这句话，才又说回来，他道：“三十年前一场大火，烧不尽百里山庄百千弟子门生，活下去的那些，以九幽草改头换面，又同样以九幽草救了后来在江湖腥风血雨里落难的可用之人，这些人共同组成了如今的九幽堂。从某种意义上讲，九幽堂，就是曾经的百里山庄。”

　　苏秦走向凌风雪和澹台傲。

　　“自白书是我们殷堂主逼迫澹台清逸写的，他不写，九幽堂不会放过你，”苏秦眼神陡然转冷，他逼视着澹台傲，对他道：“堂主要我转告，九幽堂今日此举不是要成天下第一的渔翁，而是要拿回这个江湖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苏秦转过了身。他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也并不认为此时此刻他背对过澹台傲和凌风雪会有什么危险。

　　“九幽堂如今还需要新的力量，和朝廷离心的人最好，在这些人里面，你的凌风雪原本是个很好的选择，不过可惜啊，”他竟还继续说着，他道：“可惜他非要和你黏在一起，我们在这院子留下了把杀人者指向静水司的假证据，这没能把你们分开；东方润把澹台清逸和凌若枫的旧事讲出来，还是没能把你们分开。凌风雪，你不知真相便罢了，如今你即已清楚澹台家的人是九幽堂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是非要和仇人在一起打都打不散，九幽堂就只好放弃你了。湛江那晚，我们承诺你入九幽堂的约定，至此再不作数。”

　　“呼延离也是你们的人？”凌风雪问。

　　“他那人成日单打独斗不见首尾的，怎会愿意受九幽堂掌控，”苏秦道：“不过确实，他不是九幽堂中人，与澹台家又无冤无仇，我也想不出他在宴州那时有什么别的理由要杀澹台傲。”

　　“那你想得出我们现在要杀你的理由吗？”

　　“你们不会杀我。”

　　“也对，如今我们所在这院内院外，一定遍布着你们九幽堂的人，杀了你我们一定跑不掉，”凌风雪转而与澹台傲对视，“但是，挟持你……”

　　苏秦听到凌风雪说“挟持”二字，却仍背对澹台傲和凌风雪，气定神闲。

　　——三。

　　——二。

　　苏秦心上默念起来，他背后，澹台傲正微微点头，回答了刚刚凌风雪目光流露出的征询。

　　可凌风雪却兀自半闭起眼睛跟着有些艰难地把头低了又抬，像是在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

　　苏秦在“一”字的结尾转回了身。

　　他对着凌风雪幽幽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