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26、第二章 风 暴（续11）

　　腊月二十六，本地的冬日一反常态般的晴朗无云，干燥爽朗的气候让任何人都会心花怒放。太阳毫不吝啬地用阳光表达他对本地的热爱，人们在太阳的关照下期待着新年的到来。

　　阿华这些天很忙，他最近成为了全县的红人。前些天，县电视台居然来采访他，这个从未在正式场合上讲过一句正式话的生意人居然用蹩脚的官话在摄像机面前洋洋晒晒地说了两分钟，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新闻播出后，阿华一夜间就成了全县的红人，在村里更是家喻户晓。人们只知道，县里有个叫恒健实业的公司，阿华是公司的老板，公司在建的那栋大楼是全县未来的地标——这是一栋十五层楼高的商务中心，将来里面会有办公室、酒店、餐馆和商店，这放在改开前是无法想象的。

　　今天一早，阿华就起床洗漱，然后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他在县中心的镇上买了一块地，盖了三层楼，装修后就把全家人都搬到这里居住。现在的村里，再也没有他能够牵挂的羁绊。原本身体不好的父母，阿华安排他们到县人民医院疗养；阿明现在一心一意地经营自己的服装厂；家里唯一的女孩，妹妹郑丽丽也到了县城读初中；生活的一切，就如同这冬天的太阳，那么温暖如意。

　　阿华走得匆忙，连家人安排的早餐也来不及吃。他今天要等待一件大事，或者说，这是一次解决困难的重大良机。

　　恒健公司的大楼已经盖的八九不离十，大楼外部已经完成瓷砖和门窗的安装，里面则开始内部装修。一时间，大楼里里外外，每天都是灯火通明，工人们都是三班倒的抢工。阿华和几个老板如此着急是有原因的，年后县里要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招商大会，会议已经邀请了港澳和东南亚地区的侨商和商会团体，届时，还有省里及其他兄弟县市的领导前来与会。县里决定，这次招商大会召就定点在这里召开，会议的所有议程、宾客食宿均在这栋大楼内完成。为此，县领导已经给这栋尚未完工的大楼起了一个气派的名字——南海明珠国际商务大厦。现在，离招商会计划开幕的时间已经不到三个月了。但大楼离交付投入使用所需的时间还要四个月，所以，恒健公司的董事们都很焦虑，甚至夜不能寐。更要命的是，是各部门从中作梗。正值改开初期，经济发展一日千里，政府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方式却远远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你办企业，搞工程，要盖章要提交资料，统统都是没有规章制度来约束。要提交资料，怎么提交，全凭办事人员的心情，要么就看关系；要盖章，要签字，则看领导的心情，或者上级发话，又或者利益交换。而像南海明珠大厦这种大项目，牵扯着十几个部门，光盖章签字就要上百个，要怎么做，从企业到政府，通通都是心里没谱的。

　　要说阿华有本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工期紧，阿华就安排工人三班倒，多个施工班组同步进场作业，材料都按市场上最高价来采办；缺资金，阿华就靠着关系找到银行，拿着红头盖章文件、带着领导的招呼就把贷款办下来；他在电视机前对着记者和观众夸下了海口，只要三个月，这栋名叫南海明珠国际商务大厦的大楼就能开业。

　　唯独对于各部门之间推诿，作梗，阿华就没法术去对付了。里面的门道实在是太多，要应付的人或事都是天量级的，所谓一个部门一个香炉，十几个部门就有十几个香炉，烧法还不一致。如果按照这些部门的作风，估计没有三五年，手续都走不完，章都盖不齐；而没有这些，则意味着这项目即便投入经营，也是非法的，这裸奔的高风险，是阿华和老板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思前想后，阿华最后拿出一个办法：既然小鬼不来推磨，就让大鬼来催！

　　县里自然也很关注这栋大楼的建设进度，不时陆续有领导过来考察进度；毕竟招商大会这件事，已经牵扯到领导们的脸面和政治前途，阿华和恒健公司有任何闪失，就等于把领导们的前途往大海里丢弃。

　　今天一早，县委办的徐副主任将代表县委县政府到大楼现场考察，徐主任一行人等是代表县领导对大楼年前建设进度的最后考核，徐主任的真实身份是钦差。

　　徐主任的到来，实际是阿华和他的关系户一起在后面谋划安排的。事情定下来后，阿华和县委办事人员做足了沟通，亲自制定了徐主任的所有行程。同时，阿华又单独和徐主任沟通见面：准确地说，阿华是通过可靠的中间人找到了徐主任，在中间人的穿针引线下，他单独到徐主任家里做了拜访，将他的请求提前告知了徐主任本人；当然，也少不了给徐主任送上价值不菲的贵重礼物，到这里，徐主任自然心领神会。

　　今天，就是考核阿华的背后工作做得到不到位的关键时刻，也是一个解困良机。

　　一到大楼工地，阿华便迅速到各个区域快速检查一遍，确保周围环境整洁干净，确保接待物资保障到位。然后，他就安心地带领手下几位负责人在大门口等待徐主任等人的到来。

　　徐主任也没让阿华等太久，一行人等乘坐两台丰田面包车准时来到了南海明珠大厦。

　　瞥见面包车到达，阿华带着众人立即迎了上去。

　　徐主任下车后，阿华便带头鼓掌，掌声一直持续到所有人都下车才戛然而止。这算是一种礼节。

　　“欢迎徐主任，欢迎各位领导，欢迎您们前来南海明珠大厦指导工作，我谨代表恒健公司全体员工诚挚感谢各位领导的莅临，欢迎，欢迎。”阿华的这番话，已经练习了许多遍，客气中带点亲切，套话中带点热情，令人无法反感。

　　“郑董，不敢当，不敢当。我们这次来，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前来考察大楼的建设进度，同时，也及时为你们目前所存在的问题和困难进行排忧解难啊。大家都知道，离县里定下来的招商大会还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呐，形势紧迫，需要大家同心协力，迎难而上，才能取得大会如期召开的重大胜利啊。”徐主任果然了得，一番话把这次考察的目的和意义整得明明白白。

　　徐主任不是本县人士，但也算这个地区的本地人。他年轻时当过兵，后来转业后到省里一所财贸学校读了两年书，然后才转到县委工作；凭借文笔好、思维敏捷、表达能力强，徐主任便在众人中脱颖而出，一路上又有贵人相助，平步青云；现在官居县委办常务副主任，是县委办公室的实际第一把手，也是县委书记的心腹干将。他的话，实际代表了县委全体，更代表了本县第一把手的意志。

　　阿华看了人群中一眼，这里面满满都是熟悉的面孔，这里面有建设局、工商局、消防部门、城建办、公安消防等实权部门的领导，这番考察，可谓是全员出动，声势浩大。平常人要是见到这般阵势，早就紧张得哆哆嗦嗦；但阿华就不一样，他见识过大场面，不怕这么多强力人士聚在一起。反而，他觉得这是一次绝佳得机会，不但可以解决眼下的一些问题和困难，而且也给自己和这些头脸人物一次接近沟通得机会，实属难得。

　　“感谢领导发言，感谢各位领导的莅临指导工作，也再次感谢县委县政府对我们公司建设项目的高度关心和大力支持。”作为东家，阿华也要恰当的回应徐主任的发言。

　　“郑董，话不多说了，我们赶紧开始吧。”徐主任见礼节形式已经走完，就立即指示阿华走到下一步。

　　阿华谨从主任的吩咐，立即带领众人进入工地内考察。一行人就这样在工地内走走停停，每到一处，阿华都给徐主任一干人等进行介绍，当徐主任等人有任何疑问的时候，阿华或相关的负责人都会立马上前解释或答疑。

　　阿华表示，大楼的整体内部装修设计是交由来自香港的著名设计所来完成的，关键的设备材料均有国外进口，大楼的整体装修会非常的现代化和欧美化，不仅能够代表县里，也能够和隔壁特区的新建大厦一争高低。

　　徐主任对阿华的介绍表示满意，频频点头示意。他在众人面前也指出，大楼的设计，是县委县政府领导审阅过拍板的，阿华和恒健公司能够按照在县委县政府的既定方针策略下排除困难，坚决落实，是顾全大局的体现。徐主任的这番话，是给阿华一个定心丸吃，这表示，到目前为止，县里领导对阿华和恒健公司的表现还算认可和赞同。

　　“郑董，现场就先看到这里，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一谈目前存在的困难和问题，为项目的早日完工和投入经营争取时间，你看妥否？”按照之前和阿华的约定，徐主任提出了召开现场会议，帮助阿华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阿华表示同意，并按计划将众人领到工地一边的一个临时板房内，这里是项目部的会议室。阿华昨天已派人精心布置，地板上铺上迎宾的红地毯，会议桌上安放着鲜花、茶水、水果等，一切都有备而来。

　　众人被领向各自的座位后，这个现场办公会就算正式开始了。照例，由官阶最高的徐主任开始发言。

　　“郑董，各位同志，今天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考察南海明珠大厦项目，倍感荣幸，同时也深知任务之紧迫，责任之重大……”徐主任的发言很官方，中心思想一是肯定了阿华及众人多日的工作成果；二是对南海明珠大厦所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制度和手续上的问题，要求参与的部门一起尽快解决。

　　阿华的重点就在于第二点。做工程，对他和几个大老板而言，不难；融资贷款，难，但不算最难。最难的，就是各部门的手续。这里面，官小的拍不了版，官大的你得烧香；十几个部门就有十几个香炉，而且每个的烧法还各不相同；时间紧迫，就算阿华的人脉再通天，关系再紧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部烧完。

　　阿华想要的，就是用徐主任的尚方宝剑，一路上把红灯变绿灯，迅速通关。至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给人下绊子，阿华也仔细权衡过里面的利弊。他深知，公家人最怕的就是上级，如果上级的意图和指令不去贯彻到位，你这位置也算做到头了；什么过命交情，什么利益回馈，都不如上机的一句话或一份文件。阿华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要不是在上面有一个大靠山，他就算把金山银山送给公家人，人家也不一定买他的账。在权力面前，金钱就是卑微的奴仆罢了。

　　“郑董，你们目前有什么困难，请你说说，能解决的就地解决。”阿华要的，就是徐主任的这句话。就地解决，就是解困良方。

　　阿华点了点头，做了一番道谢，表示各部门其实都在尽力配合项目的早日完工，干部们也尽心尽责，全力协助；然后，他又把早已准备好的材料拿出来，将目前所遇到的困难完完全全白纸黑字的摆在台面上。这里面的内容可丰富了：有办理营业执照时提交资料所遇到的障碍，有建设单位迟迟未发的装修施工许可；也有早已提交给消防部门但迟迟未审核过的消防图纸；还有城建办的外墙广告报备手续不知如何完善；等等。可以说，前面的道谢讲话是虚假的赞美，那么白纸黑字的材料则是真实的投诉。

　　徐主任看着这份材料，不时的拿起笔做了笔记，他的样子不像是装模做样，而是真的认真负责。这和徐主任的经历也有关系，毕竟他出身卑微，能够做到今日的位置，贵人给的是机遇，成绩靠的是实力。所以世故圆滑的他，也有认真谨慎的另一面。
　　众人见领导既然也如此认真投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个个也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认真审阅的样子，不时还拿出笔在材料上面做了标识。

　　“郑董，看来目前的困难还是不小啊。“徐主任把看完的材料放到一边，随手就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还请领导多多海涵，给您和各位领导添麻烦了。“阿华使出了公式般的回答。

　　“我们县委县政府常常强调，要做好招商工作，要加快企业的建设，要做一流的经济强县。但很惭愧啊，我们连我们自己本地的企业，都没把工作做好。看看这个项目，这是一叶知秋，连你们都遇到这么多困难，各部门都拿不出实际的工作措施来落实，这是违背了县委县政府的指导思想啊。“徐主任这话，明示了问题的极端严重性，违背了县委县府的指导思想，可是一项大罪名，一旦坐实了，就意味着自己的日子到头了。

　　一行干部听到这话，彷佛一个晴天霹雳在耳旁出现，现在，轮到他们如坐针毡了。

　　“各职能单位的领导，都来了吧？“徐主任开始点名、喊话。

　　干部们只好一一回应，毕竟主任都代表县里发话了，再不表态估计官帽子就不保了。

　　“那好，既然大家都到了。我就开始点名，你们呢，回去后亲自督办，把南海明珠大厦有关的手续和资料给办好。现在，先请……“徐主任的工作效率极高，他把按照权责范畴，将任务分配给相应的部门领导，拿出方案，要求各部门密切配合。

　　“最后，我代表县委县府再重申一次，南海明珠大厦项目是我县本年度第一的重大建设项目，也是年后我县召开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届招商大会的重要承载平台。任何单位、任何部门、任何个人，都必须在县委县政府的统一部署下，加快速度冲刺完成各项工作，保证项目按照计划日期如期经营，做好招商大会的一切准备工作。这是县委县政府的指示，也是命令，更是军令状。“徐主任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

　　“郑董，年后我还要带着各部门来现场考察，暂时定在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吧。到时候，我要求你们和他们都拿出具体的方案，排出时间表，到点完成，你看如何？“徐主任说着，用手指了指各部门的领导们。

　　“没问题。我们完全服从县委县政府的统一安排。感谢徐主任和各位领导的关心和指导，我代表我们恒健公司全体表态，我们一定按期完成南海明珠大厦的建设工作，做好招商大会的接待工作，请领导们放心，请全县人民放心！“对比徐主任，阿华的官话也不遑多让。

　　徐主任听完，对着阿华点头示意，并表示会议到此，本次考察工作圆满结束。然后，他带领一行人慢慢走出会议室，准备打道回府。

　　阿华见此，心领神会。他立马暗示下边的人，将早已备好的礼物给各位领导送上去。

　　“这样不行，郑董，这样不行。“徐主任见阿华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礼物袋向自己走来，他立马礼貌性的表示拒绝。

　　“徐主任，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这是我们恒健公司自己印刷的，关于南海明珠大厦的纪念册，你就收下吧，就当作一个纪念。“阿华表示，这是不值钱的东西，权当纪念。当然，阿华的话只说了一半，礼品袋的上半部是纪念册，下半部则是从香港买来的各种山珍海味，肉都藏在底下了。

　　“那就笑纳了，下不为例啊。谢谢郑董啊。“有了上面的推辞，又有阿华做了解释，这礼貌性的回合就算完成了。徐主任很大方的把礼品袋接了过去，用手掂了掂里面的分量，立马笑口盈盈。主宾双方，皆大欢喜。

　　下面的人一看徐主任接过礼品袋，自然懂得和上级保持一致步调，拿起别人递过来的礼品袋，然后在各种相互道别中，上了车，完成了整个仪式。

　　一切都如同钟表上的时针，按部就班地结束了。阿华心里也有了底。他目送车子远去，然后独自上了自己在工地上的办公室，拿起电话，对着电话的那一头汇报刚才的情形。

　　“晚上还是老地方见面喝酒吃饭，徐主任那边还请您去知会一声。”阿华的声音阴冷，但语调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办公室外，工地前的灰尘成群的被北风吹起，天边的阴云开始显现，北风将至，这晴朗的冬日终将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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