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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七章 深 渊(续 1) ...


  •   明前,省城早早步入了湿漉漉的雨季。一场又一场的滂沱大雨,似乎暗示着这是一个并不如人意的春天。

      在这个春天里,庄楚伶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起来。

      从香山市调回省城,或许是关系人的背景强硬,庄楚伶并没被放到冷衙门里当起闲散人员,而是被委任为外资促进处的副处长——这是一个相当热门的业务部门,它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全省的涉外投资政策。

      看来,我这辈子就是劳碌命。庄楚伶曾给丈夫如此抱怨道。

      你若能想开一些也是好事,毕竟现在单位离家近了;虽然是忙,但都是文字材料的工作,总比你以前要去多方应酬、督促检查这些要轻松多了;至少,可以不得罪人。丈夫的宽慰使庄楚伶得到了稍许的慰藉。

      虽然,她在内心里依然渴望当一个小女人。但现实是,她必须装作强人一名。

      作为一名强人,庄楚伶这段时间又开启了全负荷的工作状态。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开会汇报、撰写材料和协调各方。有时候,为了增加一份材料的可信度,她和她的下属甚至要找数个部门查找数据和过往的文件才能完善自己的稿件;更多时候,她还需要和地方或平级单位进行沟通和协调,为每项政策的出台做好充分的准备。

      连续一段时间的全负荷投入工作,庄楚伶已经到了快几近崩溃的边缘。但她还不能停下,因为她身上的职责犹如一座大山未曾移开。

      这座大山有一个人所皆知的名字,它叫做全球金融危机。

      在庄楚伶眼里,去年在各种媒体当中占据舞台中心的全球金融危机已经从荧幕里的新闻变成现实当中2八九个的威胁存在;它的负面效应正大肆外溢波及本省乃至全国的经济基本面。外资撤退、汇率不稳、外需下降等各种不利局面已经演变成本省经济躯壳里的烈性病毒正在不断地攻击着经济的免疫系统。

      目前的形势严峻,搞不好今年我们的外贸市场和外部需求会像沙滩上的房子随时被大浪冲垮;如果我们再拿不出任何政策和措施,全省的对外招商引资工作就会陷入积重难返的困难局面。这是省领导在开年的全省工作会议上的警示。

      领导的警示,往往意味着工作量的急剧加大。

      春节过后,省厅和各部门就开始积极动员起来,所有人都在反复不停地开会、写材料和走访当中度过。庄楚伶尤为辛苦,作为部门的副职,她被厅里点名加入了省厅的对外经济工作小组,成为一名组员。这个工作小组,就是为了破解外资流失和外需不足的不利局面而特别设置的,小组成员来自各部门的第一或第二负责人,他们不仅需要在短时间走访各处、撰写材料,还要定期地向上汇报和完成上面交代的各项紧急任务。

      有人说,这个小组,是上级的消防队,那里失火了,就往那里去救火。对此说法,庄楚伶毋庸置疑。

      躲过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骤雨,庄楚伶手里攥着雨伞和手提包急匆匆地小步跑进办公大楼;她有些慌不择路,毕竟离会议开始的时间仅剩下不到十分钟了。

      今天的会议颇为重要,厅里的主要领导和小组成员都会列席参加;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小组工作的一次汇报总结。往轻的说,这仅仅是一次个人的工作汇报;往重的说,这次汇报或许是给涉外投资政策变动和调整提供依据的来源。

      无论轻重与否,庄楚伶不可避免要成为这次会议的主角之一。

      到达办公室后的庄楚伶,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装扮,她立即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材料,又用手撩拨整理了因为一路小跑而导致凌乱的头发,然后就从容地穿过走廊来到会议室。令她感到惊诧的是,此时的会议室里只有寥寥的数人。除了个别厅领导之外,就只有六七个和自己一样的工作小组成员。

      不是说今天的会议有十几人吗?怎么就来了这几个?庄楚伶心里嘀咕着。不过惊诧归惊诧,庄楚伶的外表依然显得自如淡定,她给在场的人都打了招呼,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后迅速坐下,等待会议的开始。

      还有三分钟,好在没迟到。庄楚伶庆幸自己没有在领导面前迟到失态。

      “好了,庄处既然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没等庄楚伶坐稳一分钟,一个头上两鬓花白、脸部神色严峻、戴着黑色边框厚重眼镜的领导开始发话。

      他是这次会议的主持,省厅的丁副厅长。丁副厅长是厅里的老人,在这个单位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他为人处事谨慎冷静,业务能力突出,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技术型领导。

      厅里的人,私底下都叫他丁真人,意思是他手里好像掌握着魔法,每当工作上遇到难处或者问题,他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工作小组的设立,据说就是他在常委会上提议的。

      庄楚伶这些年和丁副厅长共事,对于这位领导的工作能力和个人品格也是敬佩不已。

      丁副厅长的一句话,让庄楚伶猛然严肃起来,她开始思考,为何参会人员尚未到齐,会议就急匆匆地开始。是不是计划有变,是不是领导对自己迟来感到不满?带着满脸的疑问和不安,庄楚伶匆忙地翻开自己面前的资料,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本来今天应该是十几个人开会的,但是昨晚书记临时给我指示,说我们先开个小会,让工作小组的几个主要成员过来做个汇报总结;我们把汇报的内容整理好完善后再直接到常委会上讨论,之后才开工作汇报会。我们要抓紧时间啊,同志们;形势严峻已经不是新闻上的文字,而是切切实实的现实。”丁副厅长不仅解释了开小会的原因,也解释了原因的原因。现在的形势,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刻。

      “就在昨晚,省里牵头的一个重大化工项目,原本准备落户西边湛城,但人家却突然间撤走了,连保证金也不拿了;人家给出的理由是,现在是金融危机,他们母公司出现重大的财政危机,现金流都不够用了。没钱,就没办法来投资。哎,这个项目是省里好不容易到北京争取到的,现在居然熄火了,省里着急啊。要是接下来的项目都是这样的情况,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丁副厅长说着,自己也擦了擦额头的大汗。

      与会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个消息其实早就在内部流传了几个月,只不过一直以来中外双方都未曾公开证实过,大家也就默认是流言罢了。

      往往,流言就是遥遥领先的真相。

      庄楚伶自然清楚这件事的分量,她曾在材料上看过这个项目的概要。这是省里从国家部委争取来的大项目,总投资将近二十亿美元,原本中外双方都信誓旦旦,要用三年的时间在省西部沿海的湛城建设一个世界级的化工基地。但现在,随着外方的撤离,这个基地除了留下一地鸡毛之外,其他的都是泡影。

      “现在,省里还有五六个需要在年内重点推进的项目;我们收到了省里的指示,要我们给项目的落地提供全力的保障和一切便利,不要再让外方撤走。”丁副厅长语速放慢,他似乎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这外方撤不撤,能和自己的单位有多大的关系?

      在这种压抑而悲观的情绪下,丁副厅长开始了会议的议程。工作小组的各个成员开始向领导汇报自己的工作总结。汇报刚开始不久,庄楚伶就显出了疲态,她眼神有些迷糊,睡意甚至渐浓。小组成员来自各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虽说大家都是体制内的精英,但同时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精。很多成员所整理的工作汇报,要么循规蹈矩、言之无物;要么则夸夸其谈、毫无实际;大家都希望避重就轻、趋虚避实,毕竟很多问题的根源都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自己既然拿不住解决办法,那就甩开了事。

      在这种催眠式的汇报下,庄楚伶和其他人,自然心有旁骛,睡意渐生。

      庄楚伶本能地想打个哈欠,但她恰好定睛一看,只见丁副厅长的眼神犹如正在工作的扫描仪正检阅着与会众人脸上的神态;庄楚伶注意到,丁副厅长的神情不仅严肃,而且还带着稍许的不满和严厉,他似乎对大家的工作汇报内容和工作态度开始心生不满。

      这不奇怪,要是换我当领导看到这样的局面,我肯定也有意见。看着丁副厅长那副苦脸,庄楚伶不由同情起来。

      “各位,各位,你们先稍稍停一下。”丁副厅长再也忍不住,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这段时间以来,你们的工作都很忙,加班加点都是家常便饭。你们的辛苦劳累,我们领导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是啊,我是说但是啊,你们再怎么忙碌,也要记住,第一,要把健康保持好,要注意睡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第二,汇报总结的材料不能马虎,实在不行就把其他工作放一放,一定要把汇报总结做好,你们每次的汇报总结都是要给领导甚至省里参阅的,有些高质量的汇报,我们还要上会讨论的。我们不嫌麻烦,我们希望你们的汇报总结都能上会,这样一来,你们的进步大家可以看得见,二来也算是给上级和下面做出一点实际的贡献。你们说,我的看法如何?”丁副厅长的一番教育,让众人脸上透红。大家都知道,这是领导的委婉地提示他们,不要再敷衍下去,否则后果自负。

      丁副厅长的一番话驱散了庄楚伶的睡意,她瞄了众人一眼,刚刚还疲疲沓沓的众人也开始坐得板正起来,想来众人也是听出了领导的弦外之音。

      领导既然提到睡眠,那就证明领导看见大家的思维都明目张胆地开小差;领导既然着重说明了汇报材料的重要性,证明了材料背后有着被大家完全忽视的重大意义。

      要是我们还听不懂,那就都辞职回家带小孩了。庄楚伶抿着嘴。她想笑一个,但多年的为官本能却让她自动闭起了嘴巴。

      “庄处,你先来说说你的汇报总结。”丁副厅长把目光投向正在抿嘴的庄楚伶,他似乎看出庄楚伶神态上的异样。

      “啊,我?”庄楚伶一脸的惊讶。按照汇报顺序,在她前面还有两人。领导这么抬举自己,让她感到不安和不适。

      “怎么了,有困难?”丁副厅长放下手里的笔,眼神严肃地盯着庄楚伶那张惊讶的脸。

      庄楚伶迅速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立即打开自己的材料,开始汇报自己的工作总结。她并不害怕自己的材料有什么纰漏或者不足,恰恰相反,庄楚伶的材料往往都是最注重实际和质量的内容;用同事的话形容,她的材料都是有骨有肉的。

      材料写的用心,又有骨肉,庄楚伶汇报起工作来自然是得心应手。虽然丁副厅长听着似乎不太投入,但周围其他小组成员就已经在私下开始小声讨论。大家似乎对庄楚伶的观点内容感同身受,几道赞许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开始陆续投来,这让还在认真做汇报的庄楚伶感到有些尴尬和面红。

      庄楚伶有些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古老的道理,她不是不知晓。现在她在会议上再一次露脸,之后必然会有一些风言风语开始在内部开传。

      随着庄楚伶的汇报结束,周围的窃窃私语也嘎然而止。大家又把目光转投到丁副厅长的身上,对于这份有骨有肉的汇报材料,该如何评判好坏,裁决权就在领导手里。大家不用也不必轻易发表意见,只需领会领导的意图即可。

      这是会议的潜规则,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个默契。

      “庄处,这个负面清单的意思,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我知道这是国外的通行做法,但这个东西我们国家还是很少宣传普及的。”丁副厅长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

      “丁厅,各位领导,负面清单这个概念我简单地介绍一下。负面清单可以简要地理解为‘法无禁止即可为’,意思是一国的贸易商务部门对外资的经营范畴进行大幅度的放宽,除了少数的行业禁止进入之外,其他行业均可以享受普惠性质的国民待遇实施经营。这是个国际上通行的做法,较之以往的白名单之类的清单要宽松和便利。”庄楚伶的解释认真严谨,她的说法让周围众人感到服气。

      “这个东西,入世的时候就有提到过,但是实施下来效果还是不明显。这个建议只能说有些超前,何况这不是我们对外经济合作厅一个部门的事情,还要看省里或者国家的统一规划和部署。”丁副厅长的意思是,这个建议听起来很好,但还是暂时搁置不议。

      “还有一个事情,你说要向上级争取,在省内的特区或者省城设立高规格自由贸易区,这个东西和现在的保税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和升级啊。”丁副厅长向来认真,他对庄楚伶的汇报内容是逐个不漏的进行质疑和问询。

      “丁厅,这个自由贸易区的定义比传统的保税区之类要深刻一些,具体来说,它使用了各项优惠政策和特别的监管办法,对区内的外资或者内资企业进行管理和监督;最大程度上让人员、资金和物资在区内自由流动,实现与国际产业链的良好对接。我参考了欧洲和日本关于自由贸易区运作的相关经验,觉得对我省目前的外资投资促进上有较大的参考意义。”庄楚伶也是有板有眼地回应着领导的问询。

      “能否再说具体一些?”丁副厅长适时地拿下眼镜擦拭。

      “自由贸易区的交易规则和税收监管比传统的保税区和出口加工区要简单和宽松。而且在吸引外资上更有具备高层次的政策和吸引力,不仅仅是针对一般的工商业,还涉及到服务业和金融业。我们省本身的产业已经初步具备全球竞争力,外资在第二产业上处于规模大和逐步增强的阶段,但是我们省对于吸引外资开放第三产业的力度就处于落后的阶段,起码,到现在为止,我们吸引外资更多的是强调固定投资、设备投资和技术转让之类的工业范围,对于外资在促进和发展第三产业上的重大意义和作用就有所忽略。”庄楚伶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丁副厅长的神色。她知道,丁副厅长对于下面的汇报要是有所不满,那都是即时发作和反应,不会把不满和不快留到明天。

      “我听出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需要把招商引资这块放到第三产业上,是吗?”丁副厅长将擦好的眼镜从新戴上去。

      “嗯,是的,是这个意思。”摸不透领导意图的庄楚伶,把声调压低了许多。

      “我来总结一下庄处的汇报吧。庄处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从内容上看,那是下了功夫的,这点我承认。但是呢,庄处,你的一些建议和办法,从目前上看,和省里的指示精神以及现有的形势有很大的出入。我们省目前依然处于工业化的阶段,才刚刚走完初步工业化的路程,离发达国家或者是国内的先进地区的工业化水平还是要很大的差距,这一点是省里的共识。大家记住了,这是省里的共识;我们的工业化水平还不高,都是以劳动密集型和粗放型为主的工业,靠着规模大才有效益,但离真正的高效率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关于这一点的认识,大家就不必多议。”丁副厅长开始总结陈词,他在点评庄楚伶的汇报材料中把省里的意图再一次传达给众人。

      第二产业才是核心和根本,这是省里一直坚持的观点看法。

      对于丁副厅长的总结,庄楚伶不敢怠慢,她连忙拿起笔和记事本,开始飞龙走舞,将领导的讲话详细记下。

      “还有,第二点就是关于一些政策上的事情,像负面清单、自由贸易区这些举措,那都是省里或者国家才考虑的事情,我们只能在职权范围内提供建议。希望你们能够明白,大家也把这点记清楚。”丁副厅长看来对庄楚伶的报告也并没有多少认可。

      庄楚伶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在记事本上飞龙走舞。她知道,反正这汇报一旦结束就算交差了,至于材料好坏或领导是否看重,都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她关心的,是今晚丈夫能不能回家吃饭,是孩子在学校的功课完成的如何,是家婆的心血管老毛病能不能缓一缓再发作。至于工作的成效好坏,又不影响自己的奖金,也就无所谓了。她从来都不想当什么领导,只想做一个过上安稳舒适日子的小女人。

      反而是众人,听完领导的一番点评,似乎就立即懂得弦外之音;他们没有继续私语,除了埋头写字之外,并没有做什么表示。既然领导一锤定音,他们就听之任之。

      “接下来大概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我看,剩下的同志也不用做汇报了,你们汇报的材料都有复印件,我下来看看就是了。”丁副厅长的话,预示着这次工作会议告一段落。

      会议室里的紧迫感随着丁副厅长的话而随之消散。庄楚伶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头扭向会议室的门外,彷佛外面有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在待他前往。

      “你们眼前都有一份厅办复印的材料,里面列出了上半年需要落实的引进项目,这里面我粗粗看地翻一下,材料大概涉及到八九个地市,五六十个项目,涉及的范围有电子、化工、装备制造、房地产等,总投资金额有一百多亿美元,里面的外商有美国的、日本的、香港的等等。这份材料,你们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下个礼拜开会,我想和你们碰碰,看看这些任务我们怎么分配,怎么落实。这里面好几个重点项目,都是省里直接推进的,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丁副厅长特意把‘失败’两个字念得大声。

      众人严肃地望着领导,虽然他们的心思早就成了小鸟,飞出了室外。

      “大家还有没有其他事?”丁副厅长用眼神扫描了整个会场。

      众人皆低头不语。

      “没事就散了吧。“丁副厅长挥了挥手。

      没等领导的话音落下,众人就已经按捺不住,稍稍起身准备迅速离席。庄楚伶也不例外,她收好笔墨,拿起记事本,就等着同事们一走,她也就立即跟上。

      “庄处,你等一下,你留下。我有事交代。”丁副厅长见有人已经起身走人,又发声命令庄楚伶留下。

      不会是我的材料有什么问题吧。庄楚伶被领导的发话吓得后背发汗。她不明白,自己费了心血搞出来的材料,居然让领导如此不快,估计这次免不了要被教训一番。

      原本已经转身要走的庄楚伶,只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表面上不露愠色的她,内心已经开始有些慌乱。她坐下后只能把记事本打开,手里的笔不停在指尖上转起来,现在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缓解内心的不安。

      “庄处,你来我们厅有几年了?”丁副厅长见人走完,就开始转头望着庄楚伶。

      “丁厅,我来厅里工作大概有四五年了。”庄楚伶尽量把声量压低。

      “你感觉这里和地方上有什么不一样吗?”丁副厅长拿起面前的矿泉水呷了一口。

      “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庄楚伶也懂得耍官腔。

      听着庄楚伶的官腔,丁副厅长的嘴角轻轻一翘,脸色渐渐活泛起来。

      “好。谈谈你对目前的形势和个人工作的看法。你大胆一些,照实说话。”丁副厅长放下手中水瓶,转而对着庄楚伶斜放身子翘起了二郎腿,一脸的轻松。

      庄楚伶摸不清领导的意思,她的脑袋随着领导的讲话开始急速运转,她希望从领导的用词中找出一丝切中要害的信息。

      形势?个人工作?大胆?照实说话?几个词语在庄楚伶的脑袋里不断呈现,她知道,要把这些要素都凑成一段话,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讲形势,工作就没成绩;大胆说话,那就是口无遮拦,这肯定犯了大忌;至于照实说,那也是口无遮拦,还是大忌。庄楚伶的脸色逐渐变得阴郁起来,她开始胡乱猜想,是不是自己在哪个地方得罪了领导,以至于他要如此刁难自己。

      一分钟,两分钟,庄楚伶依然默不作声。她不是没话可说,而是有话不愿说。

      “庄处,你说说吧。”面对一脸阴郁的庄楚伶,丁副厅长的眼神变得温柔许多。

      硬着头皮的庄楚伶只好半带官腔半带实际的说出一些听起来有些痛痒,但实际上又没什么营养的话语来搪塞领导。这种不汤不水、不上不下的回答,庄楚伶向来厌恶。

      但你的个人喜好,在领导的要求面前,连只虫子都算不上。

      庄楚伶说了一大段,从感谢领导栽培开始,直到总结自己的工作上还有很多不足,还需要进步等等结束,花了将近五分钟。这五分钟里,庄楚伶一直看着领导的神色变化,但领导似乎摸透了她的心思,他的表情居然纹丝不变——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你说的好啊。有实际的感想体会,也有对工作和事业的展望。”丁副厅长再次拿起水瓶,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口。

      “杨主任是你之前的领导?”丁副厅长冷不丁来了一句。

      “是的,杨主任是我以前的上级。”庄楚伶更加诧异,领导居然认识自己的前领导。

      “我和他以前共事过,关系不错。你来我们单位,他也知道的。”丁副厅长略微点点头,庄楚伶不知道他想示意什么。

      “丁厅,你有什么工作任务要安排吗?”庄楚伶显得微微的急躁。

      “这么说吧,庄处。鉴于你的工作表现,我们几个主要领导都对你的评价较高,当然啦,你还年轻,肯定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需要增加自己的工作经验,当然也包括理论的学习。”丁副厅长放下水瓶,语气开始回到领导的威势。

      庄楚伶只能跟着领导的话语,点点头,微微笑。现在的她,更加心乱如麻。

      “目前,省里对整个对外招商引资的工作进展,不甚满意。有太多的内部问题需要解决,也有很多外部环节需要其他部门或者地方单位的配合。现在根据常委会的指示精神,我们单位最近要成立一个新的重大项目协调工作小组,专门负责我们单位和外部单位的工作协调事项,比如说一些省级项目的地方协调,一些项目的专项政策制定等等。我呢,是这个小组的组长,我已经向上面请示,安排你作为小组的副组长,负责和地方协调的工作开展。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丁副厅长的口气听起来是不容分说。

      听着丁副厅长的指示,庄楚伶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开始恍惚;刚刚脑子里设想的晚饭菜肴,已经幻化成一堆堆的文山会海。什么协调地方开展工作,不就是又回到地方基层当受气鬼?

      庄楚伶心里清楚的很,这种所谓的协调工作,光靠这小组和本单位,其实是毫无作用的;很多时候,一个项目的推进落实,和上面的意志、地方的主动性有着直接的关系,而类似他们这种单位,只是在一旁加油助威,连锦上添花的效果都谈不上。毕竟,本单位仅是职能部门,而不是主管部门。

      何况,很多地方为了抢外资,都上了许多能够上台面或者上不了台面的土政策、土法宝,这些也是上级门清的事,无非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要不搞得太过火,各地的土政策上面一概是默许的。有人想当石头被摸着过河,去不知道人家早就游到河的另一边。

      庄楚伶咬着后槽牙,但脸上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

      这份微笑,不咸不淡;让面前的领导也无法摸清她的真实态度。

      “我知道,你调回省里是为了悠闲一些,地方上的工作实在是繁复艰难。”丁副厅长也曾在基层浸淫多年,知道地方工作的苦。

      “但这次,上面和我也是考虑到整个单位就你有地方上工作的经验,和下面的人打交道或者宣传省里的指示精神,你比较有一些优势。而且,你现在的工作还是过于理论了,你要是有多些基层的锻炼,你这份汇报总结就不会这么写了。”丁副厅长拿起庄楚伶提交的报告晃了晃,然后又摔回桌上。

      显然,对于庄楚伶的含糊,领导是不满意的。领导门清的很,知道你庄处长是怎么来的,又知道你庄处长为什么来的;现在是需要你庄处长发力的时候,你就应该好好应承下来,不要让单位和领导难堪。否则,以后有的是让你难堪。

      “丁厅,我,我可能没办法胜任这份艰巨的任务啊。”庄楚伶思索了半天,最后选择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就是不去,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被调到一个冷衙门,呆上一辈子最后退休罢了。

      “你再考虑考虑,不着急回答。我这也是先给你吹吹风,正式的安排是组织部门通知你的,你自己考虑清楚。“丁副厅长还是懂得留一些余地给下属,没有发作。

      “丁厅,我现在是项目推进工作小组成员,然后处里的工作也要兼顾,恐怕这个协调小组我承接不了。”庄楚伶似乎着了魔,她没听着领导的话中话,反而只顾及自己的小心思。

      “以后没有推进小组了,这个协调小组就是为了代替推进小组落实工作的,级别更高一些。要是工作开展的顺利,以后就会长期存在。”丁副厅长接近明牌,他希望庄楚伶能够考虑长远一些。

      “明白,丁厅。我会认真严肃考虑。”庄楚伶微微笑,再次委婉地回绝了领导的好意。

      “那行,你先回去考虑。我有事先走,你先去工作吧。”丁副厅长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他言毕之后,立即收拾自己的桌面,然后拿起尚未喝光的水瓶,就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他这走地匆忙,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庄楚伶知道这是领导的稍稍发作不满,但她却再也不会为意。她现在希望的,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围着桌子吃上美味的晚饭,而不再是被当作典型放在宣传栏里被到处示范。

      我就是认命,我就想回家吃晚饭。庄楚伶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堆材料,突然露出了一种自我欣赏般的喜形于色。

      她无心地抬起头,瞥了一眼会议室的窗户外。她发现,有那么一缕阳光,正穿过密不透风的乌云洒向窗台;被窗户散射开的光线,宛如一道微弱而柔美的彩虹,正在窗台上闪耀着、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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