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117、第五章 绝 地（续7）

　　谷雨后，县城的天气开启了高深莫测的模式。上午下雨，下午太阳；东边日晒，西边阴凉。天气反反复复，让人心生厌烦。

　　当然，再怎么厌烦的天气，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每当夜幕初上，县城的老少众人就开始活泛起来。每个乡里，每条街道，都充满了生活的烟火，都洋溢着人间的欢笑。

　　当人们还沉浸在夜幕带来的欢乐当中，那些隐匿在人群中的鬼魅们，却已经开始密谋着如何吸食更多的人血。

　　临近午夜，街上开始变得空无一人，声消影匿。此时，县城最大的夜店金辉城，现在才开始稍稍迎来客流的高峰。一直到午夜登场，这里总是呈现出一副万人空巷的情景。

　　作为县城最大的夜店，金辉城的股东们可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这些股东里，有的是官家人，有的是大头家，有的是江湖大哥。这三股势力汇合至此，把金辉城当成全县资源的抽水机，在每个夜晚肆意地榨取全县的财富、权势和酒色。

　　县里的名人蔡江辉，现在是金辉城的大股东之一。

　　时间打正零时零点，蔡江辉来到了金辉城。

　　年纪不到三十的蔡江辉，一改过去出入呼风唤雨的排场阵仗；他现在稍微懂得低调为人、轻车简居的道理，出入也就带着三台车，数十名保镖跟着；如果遇见正式场合，他甚至只带上司机和助手。

　　他自己给周围的人说过，现在都已经当上体面人了，就要有体面人的样子。

　　不过，每当夜幕降临，午夜时分，蔡江辉都会本能地撕去体面人的妆容，开始露出了鬼魅的本相。

　　今晚，露出本相的蔡江辉来到了金辉城，他来这里是为了和自己的二哥蔡江雄碰面。当车子到了金辉城的大门，蔡江辉便独自从加长奔驰车里下车，在几名保镖的警戒下进了大门，直奔楼顶的豪华包间。

　　包间里，二哥蔡江雄已经独自开饮；手下的一众小弟则一边搂着姐妹们，一边对着银幕鬼哭狼嚎。一群人声色犬马，肆意放纵，一股乌烟瘴气充斥在包房的每一个角落。

　　“二哥，这么早到啊。”进门见到众人正在狂欢的蔡江辉倒是习以为常，他只顾着往二哥的方向走去。

　　“你们都出去玩，出去玩。”蔡江雄见弟弟来了，便把手下们打法出去。一样的，蔡江辉也让自己的保镖退出了包间。

　　“你交代的事情，我这边都办了。现在就等我下面的人给我消息。”蔡江辉刚一坐定，蔡江雄就给弟弟汇报情况。

　　“条件有和那两个人说了？”蔡江辉拿起威士忌，给二哥满上一杯，给自己倒上一杯。

　　“说了，每人二十五万。只要他们把举报的材料都全部给过来，就立即给钱。不给，就等着下海喂鱼。”蔡江雄在威逼利诱方面一直是个行家。

　　“有人软了吗？”蔡江辉不想搞出意外，他希望那两个人都收钱了事。

　　“有一个已经态度软了，但估计是想抬高价钱。我先晾他一段时间。另外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嘴巴就硬了，还说要直接去省里举报。”蔡江雄说罢，拿起酒杯大口牛饮。

　　“要快一点，上面催着要开始进场，进场就等于直接开拆。”蔡江辉催促起二哥，拖得越久意外越多。

　　根据市里的指示，从省城方向通往市里的高速，有一段要经过县里；按照省里交通厅的规划，县里到时候设有两个高速出入口以及和高速出入口配套的两座立交桥。按照市里的部署，两座立交桥的建设将由县里承担，省里和市里负责牵头设立银团，由银团发放贷款给县里充当建设资金。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坏在办事的人都是居心叵测。

　　当县里刚刚接到需要承建高速出入口立交桥的指示时，市里和省里的某些人就开始插手这项工程；他们直接给县里打招呼，要求县里将工程直接判给某些关系。一时间，县里头头的电话就被这些关系户打爆，关系户个个手眼通天，动不动就宣扬和省里市里的关系如何紧密，吓得县里头头寝食难安。

　　最后，为了应付这些神佛，县里头头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神佛们都如此神通广大，要不然自己就当一把甩手掌柜，把这些难题叫给市里去头痛。县里头头们的想法固然聪明，但市里的头头也不是蠢货，他们知道局势不明，于是嘴上催着县里尽快动工，但自己就是按兵不动，不去协调关系，也不去督催贷款。

　　一句话，谁家的神仙，谁家负责来说明白话。

　　最后，所有的神仙都找到了郑伟民的头上。关键时候，上达省里的郑伟民做了一个并不算太难的决定，就轻松地的这一堆难题都给解决。郑伟民做出决策只考虑两点：一，谁能真正的推动整个工程尽快落实；二，谁在上面的话语权会更加强悍。当然，这两点很多时候也是相同的，毕竟谁说话更有权势，谁就更能推动事情的发展。

　　上面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下面的困难了。

　　这个困难就是征地、拆迁。市里直接把锅甩给县里，定了个期限，其他的一概不管。县里的头头也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懂得强龙不压本地蛇的道理，就通过中间人找到了阿华和其他几个头家，让他们联合出面负责。阿华也顺水推舟，接下了这个工程，然后转手就给了蔡江辉——论拆迁，还是得江湖社团才能说得上专业。蔡江辉自然笑纳了阿华的美意，转手就成立了拆迁办，开始进场。

　　然而，正当蔡江辉以为这是一块到嘴的肥肉时，却被两个当地人来了一个当头棒。两人的农地都在被征收的范围内，他们自学了政策法规，发现拆迁办和当地村镇干部蒙骗群众，于是便带头领人上/访。如果仅是上/访，蔡江辉倒是不紧张，但对方却不知道从那里拿到了一些关于本工程拆迁补偿、土地计量等的关键或敏感材料，这就让蔡江辉开始坐立不安了。

　　毕竟，蔡江辉和他背后的一群人，赚的就是这里面的差价。只不过这次他们的胃口有点大，差价赚得离谱，终于被人揭发。

　　一亩地差价一万，一千亩地就是一千万；对比行情价，高出快两倍。论吃人血馒头的恶劣程度，蔡江辉算得上专业。

　　现在，关键就在于两人掌握的那份材料，薄薄的几十页白纸黑字，就值一千万。为此，蔡江辉愿意花五十万买回来。他认为，这个价钱很划算：对于两个势单力薄的老百姓而言，二十五万，足够他们在市里买上一套高档小区的商品房；用几十页的材料换五十万，对于两人而言，等于无本的买卖。

　　“对了，老三，我上次给你说的我手下那个事情，你解决了吗？”当蔡江辉开始催促自己干活的时候，蔡江雄也催促弟弟给自己干事。

　　“你是说阿虎的事情？”蔡江辉给自己再倒上一杯威士忌。

　　“嗯，就是他。”绰号“阿虎”的社会人，是蔡江雄手里最能打的干将。

　　阿虎之前喝多了在酒吧里将一名女子暴打。原本类似的事件对于蔡家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当事人出面道个歉，然后赔钱就能大事化小。但这次不一样，被打女子的双亲是港澳侨胞，女子是回乡探亲度假，但在酒吧里玩耍却碰上了这股恶人。女子被打一案，很快被侨居在港澳的被害人家属报告到了省侨务办，侨务办下文到市县两级，终于引起了市县的高度重视；于是，原本还以为能够逍遥法外的阿虎，很快就被民警抓捕归案，案件迅速进入了刑事司法流程。

　　这一下，蔡江雄就全然束手无策。他本就一个大混混，在自家大哥和三弟的努力照应下，成立了几家物业公司和土方工程公司，干起了靠武力赚钱的行当。

　　头脑简单的蔡江雄，以为这是一个单靠拳头就能生存的世界，再有了大哥和三弟的照顾之后，他开始肆意妄为，索性将武力的效用发挥到最大。为了抢夺各个菜市场的物业管理权，他在蔡江辉的授意下，买通了整个市场管理部门，用暴力赶跑原来的物业承包商；紧接着，他就肆意开始加征各项费用，使得一众菜贩子们苦不堪言。至于在帮助三弟蔡江辉揽承工程和征地拆迁方面，蔡江雄也是一贯以暴力开路，通过恐吓、绑架等手段打退各路的竞争对手，和老三蔡江辉一起做起了带血的生意。

　　只不过这次，蔡江雄再怎么狂妄无脑，也无法撼动公检法的威严。束手无策的他找蔡江辉说情，要蔡江辉出面拉拢关系帮忙放手下一马。原本，蔡江辉就对二哥和他一众手下的这种无脑冲动就感到厌恶，但考虑到兄弟情谊和背后的利害关系，他还是答允蔡江雄，托人找关系把阿虎给捞出来。

　　“不好弄，我问过律师，也向里面的人打听过，这个案件是省里督办。阿虎一定是进去的，你想把他干干净净地捞出来，不可能。我们想了一些办法，只能在进去后做手脚，通过减刑的方式让他少坐几年。”蔡江辉的口气里尽是无奈和不甘。

　　“能不能花钱？多花几十万？一百万？我给得起。”蔡江雄之所以这么在意阿虎，是因为阿虎以前帮他挡过刀，和他是过命的交情。

　　“这不是钱的问题，老二。就算你给得出一千万，阿虎也要判刑的。”蔡江辉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的二哥真是无脑到极致。

　　蔡江雄一听，只好直接拿起一瓶威士忌，开始闷头大灌。在他的世界里，要么拳头好使，要么钱财好使；但凡有一些复杂的事物，他就开始理解不了。

　　“不是我想说你，老二。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的手下。整天在外面动不动就是动手，一年到头不进几次派出所你们就不会老实一点。我们事情是要做，生意要做；但是也要讲点脸面和办法，不是什么时候都要靠打打杀杀。”从蔡江辉的口里说出这些话，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哼，不靠打，不靠杀；我们三兄弟怎么做这么大的生意？你嘴上说得最厉害的那个郑庆华，也不是靠着我们的势力撑起来。我们就是厉害，我们就是不服。”在蔡江雄眼里，阿华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因为但凡有点难度的事情，阿华都要找蔡江辉解决；而找蔡江辉，就等于找他蔡江雄。

　　在蔡江雄眼里，自己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蔡江辉被二哥的这番胡言呛得无语。蔡江雄但凡知道阿华在这里面的关键作用，也不会无知到如此的极点。

　　过去几年的经验告诉蔡江辉，他能够今天人模狗样地走进公家的大门，人们对他礼待三分，看的都还是阿华的面子。曾经，蔡江辉通过阿华认识了县里某个强力部门的头头，三个人常常在一起喝酒吃饭、称兄道弟；但真有事的关键时刻，人家还只是认阿华的面子：他蔡江辉单独上门，人家要么借口闭门不见，要么直言无法相助。

　　在县里乃至市里的一众公家人眼里，蔡江辉，不就是一个干活的脏手套而已。到目前为止，他的靠山还是阿华。

　　虽然，阿华有时候对他也是不理不问；虽然，阿华在赚钱上对他关照有加。

　　蔡江辉不出声，他点起一根雪茄，然后半躺在沙发上开始吞云吐雾；二哥蔡江雄也没搭理他，而是一个人对着银幕喝着闷酒。两人互不开口，双方心事重重；一时间，包房里的空气就被凝固成一团。

　　“砰、砰、砰”，过了许久，包房的大门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蔡江雄知道是手下有事来禀。

　　手下进门，见到蔡江辉坐在蔡江雄的身旁，便不开口说话——没有蔡江雄的下一步指示，他是不敢开口的。

　　“说吧，这里都是胶己人。”蔡江雄开口指示。

　　“雄哥，一个人招了，找到了一份材料。你看看怎么办？”手下一进门就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蔡江雄得意地瞟了蔡江辉一眼，他见蔡江辉面如死灰，表情冷峻。自己却裂开了嘴边一角，露出了一丝狂笑。

　　“老三，你看怎样解决？”蔡江雄把皮球踢给蔡江辉，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那份材料在那里，找到了吗？”蔡江辉看都不看自己的二哥，直接对着手下发问。

　　“找到了，在他家灶台下面那里找到的。”手下不敢怠慢蔡江辉。

　　“都有些什么？”

　　“都是一些举报信，还有几份表格和几张盖着公章的复印件。都是关于征地赔偿的。”手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蔡江辉。

　　“哼，东西不齐。你去把找到的东西拿过来给我看。先把这个人给放了，给十万，就说是先给他的奖励，剩下的部分，要他去劝劝另外一个人，只要把另一个人给劝了，就把剩下的奖励给他。对了，你们去他家，他家里有什么人？”蔡江辉奸诈老辣，开始盘算留着后手。蔡江辉的后手，就是把对方的家人作为人质；这一招，可谓是人心歹毒。

　　“家里好像就是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女的，两个小孩。”手下也是不一般的恶劣。

　　“好，你们看住他的两个小孩。一旦有事，就马上拿小孩当盾牌。”此时的蔡江辉，眼里尽是险恶和卑鄙。

　　手下点了点头，然后蔡江雄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怎样，还满意吧。”蔡江雄很是得意，自己的暴力制胜论终于给出了扎扎实实的证明。

　　“正经的还没开始，没什么好得意。”蔡江辉不仅险恶卑鄙，而且老谋深算。

　　“老二，你要你手下把人看好了。这个人肯拿十万块，就是等着以后坐地起价。他手上的材料先给全部收回来，先掌握小孩的动向，一旦他反水，我们就拿他家的小孩要挟。快点去找个地方，可以拿来藏人质。”蔡江辉眼都不眨一下，手里的雪茄已经被捏得粉碎。

　　“这你放心，我交代下去就行。现在关键是嘴硬的那个，他要是不开口不说材料藏在哪里，你说怎么办？”蔡江雄打算，要是这人一直不开口，就准备暴力开路。

　　“不急，等那个拿钱的去游说。我和你讲，他们是为了财，而不是为了什么大道理。要真的是为了道理，拿着这个材料早去省里举报了。”蔡江辉认为，能花钱买人，总比拳头打人来的有效。

　　“那好，听你的。”蔡江雄又开了一瓶威士忌。他给蔡江辉也倒上了一杯，两兄弟在包间里开始唱歌、喝酒，打发时间。

　　“砰、砰“，又是蔡江雄的手下前来敲门。得到蔡江雄的允诺后，手下便开门进来。

　　“雄哥，辉哥，另外一个人也认了。”手下有些得意，不到一小时的功夫，就能让两个无辜的人屈服，算是一件“功劳”。

　　“哦，拿钱了？”蔡江雄问道。

　　“还没有，我来报道，人还关在里面。”没有蔡家兄弟给指示，谁敢私自给钱？

　　“藏起来的材料找到了吗？是另一个人去劝的吗？”蔡江辉索要更多的具体细节。

　　“已经派人去找材料了。是另一个人去说了他，他开始还嘴硬，后来听说那个人已经拿到钱，他就开始软了。”手下咧嘴，露出一副阴险的神情。

　　“我就说了，就是为了钱。哎，本来一家一户可以赔个二三十万，他们两个就是嫌少，才拿这些材料来要挟。给钱了就等于花钱消灾了。”这回轮到蔡江辉得意地看着蔡江雄。

　　“只怕到时候有意外，这钱，是不是应该慢慢给？”蔡江雄觉得这钱不应该给。

　　“给，应该快点给。不过，我们要给出条件，他们答应了就给钱。一是把剩下的材料都拿出来给我们处置；二是要写一份保证悔过书，签字画押，两个人亲口告诉跟着他们一起闹事的人，是他们搞错了，政策给的就是这么多；三是要他们把提供资料给他们闹事的人给供出来，我们要好好处理这个内鬼；最后，把这两个人放到拆迁办里，要他们去做一线拆迁，显得我们大度。”蔡江辉不愧是老江湖，招招都是杀人不见血。

　　手下频频点头。或许，在他心里，蔡江辉才是真正的江湖大哥；而老大蔡江雄，就是一个高级打手，仅此而已。

　　“你把人家招进来，这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蔡江雄显然不懂什么叫借刀杀人。

　　“我招进来了，才是不给自己找麻烦。老二你想想，一个月坐在办公室就有一千块拿，干活无非就是到村里和村民聊聊天，这么一个轻松痛快的工作，很多人羡慕都来不及。把他们招进去，就是给所有人，尤其是反对我们的人，一个信号，和我们合作，可以跟着吃肉喝汤；否则的话，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嘿嘿。”蔡江辉拍着蔡江雄的肩膀，笑着给自己的二哥解释这里面的道理。

　　蔡江雄看着弟弟那副得意的模样，自己还是想不到这一层，只好拿起威士忌再来一杯。

　　“来，二哥，干一杯。”蔡江辉给二哥和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举杯共饮。

　　“来，干一杯。”蔡江雄见弟弟开心，自己也开心。

　　“就是我们两个喝好像不过瘾啊，要不，把他们都叫进来吧。找经理多找几个妹妹，晚上玩通宵。今晚都算我的。”蔡江辉从口袋里摸出一袋蓝色的片子，在蔡江雄眼前晃了晃。

　　“哈哈，好啊。你信你的西医，我信我的中医。几天前去中医那里看肾，他说我还能再战二十年，哈哈。”蔡江雄也放肆地大笑起来。

　　包间内，突然一片妖言鬼嚎，一众魑魅魍魉；包间外，一片夜色迷茫，一团雨雾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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