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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这世上的生离死别,一大半都发生在医院。医院也不外乎都是一个样子,空气中洁净的消毒水味,惨白的走廊灯光,照出人人或麻木或悲苦的一张脸。绝症患者在看这世界最后一眼,远处却传来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这当然是夸张,重症监护室和产科离得是很远的。

      十年前,周曼侬签过放弃治疗同意书后回到病房,正好看见这一幕——

      女人躺在床上,瘦得像具木乃伊,整个人已经是垂死的面貌,她抬手吃力地挣扎着要拔氧气管,一番费力,还真被她拔掉了。

      周曼侬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给她重新插上。

      女人枯黄干瘪的手在空中虚挥着,又要再拔。

      这一次,周曼侬没有阻止她。

      床上的女人叫周玲,三年前确诊乳腺癌,做过化疗,做过手术,吃过进口药。半年前复发,癌细胞转移到骨和肺。

      几年来,花光了钱,受尽了罪。

      最终她死于五月十一号下午八点二十七分,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几天前她就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周曼侬双目干涸地为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站在太平间门口,她掏出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

      【我妈死了。】

      几分钟后收到一条新短信。

      【我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房间床头柜里有八千块钱,明天中午家里没人的时候你过来拿,天气热了,早点把事办了,别让你妈久等。】

      周曼侬盯着屏幕上这一排黑体字,盯到双目逐渐失焦。

      一个在外地出差的人,还能确定家里什么时候没人吗?

      你是不敢见她最后一面吧。

      —

      尸体放在太平间,周曼侬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家。

      路上经过一家小超市,她看着门口泛黄的招牌,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在这买过东西。

      当时她身上没零钱,给了老板一百块的钞票,赶时间,找零也没细看,后来才发现找来的那张五十块假得不行。

      家里有个病人,周曼侬身兼好几份工,还要照顾周玲,每天都处于一个焦头烂额到习以为常的状态。当时没空回去找老板算账,后来再去,老板眼皮一掀:“你拿什么证明这是我找给你的?我都不记得你来买过东西,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净会讹人。”

      她当然证明不了,况且那老板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彪形大汉,臂上有狰狞的青龙纹身,满脸横肉面露凶光。

      周曼侬从前是个硬刚到底的性子,几年下来,学会了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学会了什么叫识时务。

      虽然如此,却咽不下这口气,今天晚上尤其咽不下,周曼侬回到家把东西放下,又拿了一个袋子出门。

      那家小超市开在一片旧民房区附近,周围很多弯弯绕绕纵横交错的小巷。

      这个点偶尔才有行人路过,门口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明明灭灭闪烁不定,令这个晚上显得尤其幽暗寂静。店里为了省电,也只开着一两盏昏暗的白炽灯。

      周曼侬从店尾进去,被一堆货箱挡着,老板在前面用电脑玩游戏,压根没注意到她。

      她蹑手蹑脚走到最后一排的货架前,开始往袋子里装东西。

      正好这时候,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走了进来,站在前台和老板买烟,对周曼侬来说是大好机会,她打算趁着老板视线被遮挡的工夫,拿着袋子从店后方离开。

      在她前脚刚迈出这家店的时候。

      “诶你干嘛呢,偷东西是吧?!”

      周曼侬心跳骤快,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跑。

      “喂!站住!!!”

      周曼侬耳边嗡嗡的,心跳如擂鼓,仅凭着一股顽强发足狂奔,她其实有低血糖的毛病,今天甚至没有吃晚饭,纯靠肾上腺素激发潜能。

      “来了啊──抓小偷了!!!”

      但所谓潜能也是有限的,她很快就觉得脑袋眩晕脚步酸软,眼前无路也无可回头。

      尤其当她发现后面在追的不止老板一个人,心头简直升腾起了一缕绝望。MD,这年头竟然还真有人见义勇为。

      沉重的男性脚步声就抵在身后,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但并没有钳制她,反而是牢牢握紧了带着她往前跑,还帮她把速度提升了许多。

      周曼侬几乎是被他拖着跑,霎时间她反应不出这是否更危险,只是盲目地跟随他,两人最后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好哇!!你们一伙的是吧──”

      老板愤怒的吼声被甩在后头。

      他们一直跑到有光的地方。

      终于彻底把老板甩掉后,周曼侬脚下一软,那男生还拉着踉跄的她往前走,她无知觉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用力甩开他的手。

      “剧烈运动后不宜马上停下,要慢慢走,给心脏缓冲的时间,否则可能导致重力休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周曼侬喘着气想。

      但她并非不知道这个常识,于是跟着他继续多走了几步,过速的心跳这才渐渐平缓下来。

      背后覆着薄薄青苔的砖墙上正悬挂着一盏路灯,照亮了这方寸之地,让周曼侬感到安全,也让她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极近的距离里,她看到了一张格外年轻干净的脸,不知怎么竟然有些面熟。

      周曼侬没想到拉着她逃跑的男生会是这样的。他的面部轮廓很纤柔,然而挺拔直秀的鼻,浓密飞扬的眉,让他的俊和秀处在一个几乎完美的平衡点上,充满了清澈的少年感。抿着的唇,半垂着的眼,又让他看上去很冷淡,不像是刻意扮酷,而是天生的不爱做表情。

      漆黑的夜幕下,那双眼睛尤其澄黑剔透,垂眼看人的时候眼睫毛根根分明。

      周曼侬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三中的校服,她在三中附近的奶茶店打过一阵子工,对这制服的样式十分熟悉。霖安人都对三中有巨厚无比的滤镜。这让这个身材高大,也明显具有成年人力量的男生,在她这里的威慑度降低许多。

      谁知他忽然就从她手里拽过那个袋子,翻检着里面的东西。

      她没拿别的,就拿了七八包泡面,还有一些火腿卤蛋什么的。

      “……你就为了这些?”

      那样的小超市里能拿到什么值钱的,最贵的烟还都放在老板身后的玻璃架上。

      周曼侬向来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她,但从这样一个高中男生口中发出的诘问,还是令她感到难堪恼火。她原来没预想到会如此狼狈,被这么撵着跑一顿,也深深怀疑起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为了五十块钱,沦落到这步田地。

      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男生,就是刚才在店里买烟的男生。

      三中的学生也会私下抽烟吗?

      他长得也不像会抽烟的样子。

      她一把把袋子从他怀里扯过来扔在地上,低头一看,藏青色的校裤口袋里果然塞着一盒烟。

      “请我一根吧。”

      “什么?”

      周曼侬用两根手指从他裤袋里夹出那包烟,一边拆烟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再借个火。”

      对方怕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惊愕地看着她。

      “打火机也借一下。”

      “我没有。”

      “你一个买烟抽的人没有打火机?”她眯着眼打量他,“到底会不会抽烟啊?”

      “……”

      周曼侬往自己的口袋里一摸,正好摸出一只浅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我有。”

      她动作娴熟地拆开烟盒,抽出一支烟来咬在嘴里,“咔嗒”一声,火苗陡然从夜色中窜出,照亮她冷淡妩媚的面容。半掩着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吞云吐雾。

      周曼侬两指夹着烟,抬眸看了眼面前的人,嘴角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少年迟疑着接过她手里的烟,他本来用拇指和食指来接,临时变了手势,学她用食指和中指来夹。

      她忽地凑近,用自己的烟帮他点烟,仰头时,眼睛亮得惊人,真就像猫眼睛一样,在越黑的地方越亮。

      少年吃了一惊,黑漆漆的眼瞳怔怔地望着她,身子僵硬得一动不动。

      这仿佛是个十分暧昧的献殷勤之举,但其实更像是诱惑,诱惑着穿校服的男孩,情不自禁又极其生疏地把点燃的烟放进自己嘴里。

      “咳咳,咳咳咳咳……”

      他只尝试着吸了一口,立即呛到肺里,弓起身子咳嗽不止。

      周曼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毫不客气地笑起来,边笑边放肆地吐了几个烟圈,令烟雾侵袭到他的脸上。把烟盒丢还回去后,拎起袋子转身走了。

      -

      周曼侬站在自家厨房里,拆开一包红烧牛肉面,把刚烧好的热水倒进碗里,冲开了香气。

      她后知后觉地饿了,等面稍微凉一点,便直接站在灶台边大口大口吃起来,连坐下都嫌费事,空荡安静的房子里也只开了厨房一盏灯。

      蓝蓝的,把她的背影照得孤单凄清。

      周曼侬住在老城区的一栋旧单元楼里,房龄已经二十多年,连电梯都没有,几栋灰扑扑的楼聚在一起,说是小区都挺寒碜的。

      就是这样的房子,现在还能让她住,过段时间就说不定了。为了周玲的医药费,她把房子抵押给了还算正规的民间借贷公司。虽然不是借高利贷,但现在人没了,钱可想而知也是还不起的,这件事周玲直到去世都不知道。

      这一年,周曼侬二十岁。没上大学,没有钱,也没有亲人──反正她已经这么认为。

      她的人生就像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一个虽然自认成熟,可依旧说得上稚嫩的年龄,独自一人站在荒野中。好像前后左右都是路,又好像哪里都没有路。以至于她常常处于一种大脑放空的状态,为生活累是这样的,因为太过疲倦,感情和思想都一并麻木。

      周玲的病战线拉得太长,这期间她经历过的绝望数不胜数,最绝望的一刻绝不是今晚。到这会周曼侬反而没有什么格外的悲伤情绪,甚至有一点头顶剑终于落下的解脱感。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怎么活下去才是问题。

      她把剩下的面汤都一饮而尽,然后将碗装满水搁在水槽中,手随意地在外套口袋里一摸,摸到一个硬硬方方的东西。

      她把那东西捞出来,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个银灰色的铭牌。

      霖安市第三高级中学。

      高二一班。

      许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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