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江弱菱

11、第十一章

　　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都是些长得差不多的民房，一间一间好似无穷尽的样子，太阳在身后渐渐沉没。

　　“你很想上那座山吗？”许袂忽然说。

　　周曼侬回身望了一眼那座山，仍然蓊蓊郁郁，浸泡在绚丽的余晖中，“难得来一趟，不上去看看是不是很可惜？”

　　“其实霖安离琅里并不远，那座山也没什么特别的。”

　　周曼侬睨他一眼，“你是暗示我，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来吗？”

　　许袂不知道她怎么解读出这个意思，轻咳一声，“总之──”

　　周曼侬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许袂不知怎么能感觉到，她的心情突然变得躁郁起来。

　　“嗯，我正在回去的路上，不用等我了，大家先回去吧。”

　　“老师你也不用专门等我，我会自己回去的。”

　　那一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周曼侬的眉头拧起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许袂听到她说──

　　“老师，我成年了，画室也没有对我安全负责的义务，不用你担心，我会自己回去的。”

　　说完，她没等到对面回复，便粗暴地按掉了通话。

　　周曼侬挂掉电话后，心头蒙上一点阴影，忽然有一丝后悔和不安，不该提醒他这点的。

　　说真的，她不相信李昌真敢对她做什么，这种人她见多了，顶多见缝插针地占占便宜，她骂过他，他应该有所收敛才是。周曼侬现在就把李昌当成生活中一件不得不忍受的恶心事，比会咬她十几个大包的蚊子更恶心一些，但除了隐忍，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两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周曼侬胡思乱想着，许袂则一直没出声，蓦地他停下脚步。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很有意思的对联？”

　　周曼侬都没意识到走到这里了，望左前方一瞥，“哦，是的。”

　　许袂手插在口袋里，出神地望着眼前端肃古朴的灰色建筑，门口石柱上隽刻着两列草书大字。

　　上联：但做得来皆事业。

　　下联：若推不去即因缘。

　　周曼侬见他看这么入神，问道：“怎么，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吗？”

　　“不是没来过，”他转过身来，“只是以前都没注意过。”

　　“那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竟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周曼侬感觉许袂安静得十分讨人喜欢，到了择路的时候，会先行一步，他给人一种恒定的感觉，好像跟着他，不需要怀疑选的路会不会有错。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走出这片衖堂，到桥头的时候，霞光满天，揉杂了许许多多金的粉的色彩。他们站在桥上回望那座临水的白房子，矗立在青幽幽的水中，砖墙上覆盖着杂乱无章的爬山虎和野藤，底下的石头缝也顽强地钻出杂草来。

　　许袂在这时开口：“你们宿舍，还是没有热水吗？”

　　周曼侬想借助一些别的什么，把那点阴影甩到脑后，他这句话刚好起到了这份作用，她笑了。

　　“你是想问，我晚上还要不要去你家洗澡？”

　　许袂应了一声，莫名觉得这听起来很暧昧，好像他们的关系已经十分熟悉亲呢似的。

　　“你如果要来的话，现在去吧，我奶奶想你来家里吃晚饭。”

　　周曼侬颇感意外，“为什么？”

　　许袂面无表情看向她：“因为昨天晚上我和她说，你是我的朋友。”

　　—

　　许袂奶奶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的动静探出头来，见到周曼侬也只是说了一声“来了呀”，好像已经对她十分熟悉，“等一等，马上开饭了。”

　　周曼侬进门前，其实有一丝紧张，但她又不肯承认见许袂的奶奶会让她感到局促。

　　很多时候，周曼侬在异性面前反而比在同性面前表现随意。虽然她看上去像是“一定有故事的女同学”，读书的时候也一直是早恋重点严打对象，但实际上，那种患得患失的少女心情她是从未体会过。

　　周曼侬这辈子从没立意讨好过任何一个男生，甚至是几乎从没瞧得起过他们。

　　因为长相，她见识过的人类雄性求偶行为简直可以编著一部笑话锦集。同龄男生往往散发着一种清澈的愚蠢，多得她一个笑脸说不定就在脑内小剧场幻想孩子的名字。至于年纪比她大许多，却臆想能用所谓“成熟男人的魅力”来俘获她的人，除了龌龊没有别的词可形容。

　　而无论是在同龄女生还是女性长辈那里，她频繁感受到的多是挑剔和审判，就没有几个同性真心喜欢她。

　　这方面的挫折她简直习以为常，因此也不认为许袂的奶奶会喜欢她。多数家长对于这个年纪少男少女的交往都避若蛇蝎，恨不得把一切苗头扼杀在襁褓中。周曼侬以前经历过这样的闹剧，有男生给她写情书，被母亲发现后到学校大闹，话里话外指责班里有不学好的狐狸精勾引了她儿子。

　　把孙子所有荣誉一张张贴在墙上的奶奶，会怎么看待自己品学兼优的孙子，突然和一个艺术生有交集？她甚至不是许袂的同学，两人能产生联系就够不寻常的，许袂可不像常常会带女生回家的人。

　　然而周曼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事完全没发生，许袂的奶奶很爽朗亲切，没有查户口式盘问她，也没有明里暗里的敲打，非常自然地招待了她。

　　几叠清粥小菜陆续被端上桌，十足的江南风味，在这个季节吃口温凉的稀饭十分惬意，当然是比写生基地的伙食好多了。

　　“囡囡，多吃点，长得真瘦。”

　　许袂奶奶是会让人卸下心防的那种人，热情得恰到好处。周曼侬在这顿饭里没感到自己被任何形式地特殊对待了，好像如果许袂带回来的是个同龄小子，也会是这样的待遇。

　　晚饭后她礼貌提出帮忙洗碗，也不意外地遭到拒绝，“哪里要你洗碗，许袂说你是来借卫生间的是勿是？现在上去吧，没事啊。”

　　周曼侬道过谢后上楼，还是昨天那间浴室，她进去后，发现坏掉的门闩已经被修理好了。

　　这会是谁修的呢？

　　她不由翘起嘴角。

　　楼下，许袂快步走进厨房，“我洗吧，你去跳广场舞。”

　　奶奶应了一声，但是没有动，微胖的身子挡在厨房门口，抱着胳膊用一种略带捉狭的目光打量着孙子。

　　许袂被她看得有些无奈，手撑在水槽台面上叹了口气，“做什么？”

　　奶奶眯着眼笑，压低了声音，像小女生细细声讲私房话那样用方言说：“妹妹，倷是勿是喜欢个长腿阿姐哟？”

　　许袂微恼，转过身用脊背相对，“勿要瞎三话四，去跳广场舞。”

　　奶奶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一副“老太太什么世面没见过”的样子，没再追问，背着手出门去了。

　　周曼侬下楼来的时候又看到许袂在洗碗，她倚在门边问：“你们家的碗都是你洗吗？”

　　“不是，”他用抹布擦拭着碗，“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奶奶洗，我在家就做一点。”

　　他把塑胶手套卸下来，转身看向她，“我送你回去吧。”

　　周曼侬笑，“我又不是未成年，为什么要你送？送一回就够了吧。”

　　许袂也没坚持，“那你路上小心。”

　　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如果明天你要来的话，直接来就好了，我奶奶喜欢有人吃她做的饭的。”

　　周曼侬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好啊。”

　　从这天之后，周曼侬真的每天到许袂家洗澡顺便蹭饭了，她原本不是这么顺坡下驴的人，奈何李昌越来越像一块污秽的石子那样堵在她心上。之前在画室的时候，他做得还不算太过分，毕竟人多眼杂，她多躲着他就好了。

　　外地写生这个特殊情景，加剧了她的不安全感。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李昌是她的带队老师，直接地管理她……周曼侬现在不想试探李昌为人的下限，赌社会新闻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能少和他接触一分钟都是好的。

　　晚集合她都不参与了，直接就去许袂家，然后再回基地，好几次看到李昌在门口徘徊，她会等到他走了再进去。

　　许袂的奶奶不仅不介意多招待她一双筷子，还叫她午饭也可以过来吃，这不是客气话，是不是真欢迎她，她能感觉到的。

　　周曼侬原本没打算连午饭也蹭人家的，结果第二天中午，李昌在吃饭时就开始大发雷霆。

　　“现在我们团队里有的人，根本不把集体的纪律当一回事！不跟着大部队走，连集合都不到，是出来写生的还是出来玩的？还是自以为本事很大，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到底占着一个老师的身份，平时再怎样和颜悦色，发起好大官威的时候照样没人敢吭声。只有周曼侬面无表情地低头干饭，视他如无物，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接下来的一星期，她连午集合都不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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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写得好困难，先发回头修，还是求一下评论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