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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府 ...

  •   扬州城城郊的桥头村依傍着一条河流,名为玉带河,与城内秦淮河相接,狭长连绵,水波潋滟,环绕江南各地城郭而生。

      是夜,河畔一捧火光摇曳,一位身姿佝偻的老妪提着半筐麻钱纸,正在满面凄苦的烧纸钱。

      她本名赵岚,村中人都唤她赵阿婆。赵阿婆少时家境殷实,被许配给一位教书先生,夫妻俩尤算恩爱,诞下一子。

      可她的夫君短寿,儿郎也因为征战横死沙场,膝下唯有一年幼的孙女承欢,却不想今秋一场风寒,将她唯一的亲人带离人世。

      这日是赵阿婆孙女的祭日,她特来放河灯、寄祭词。

      赵阿婆提起煤油灯,拄着藜杖来到河滩放船,然而她手中的纸船方一入河,便撞上一座搁浅的檀木箱笼。

      她打灯细瞧,因赵家是做木工的,她一眼便看出苗头——木箱虽锈迹斑斑,兼有磕碰的痕迹,用的却是一整块的上等檀木,雕工细致,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物件。

      “修整一番,说不准能卖个好价钱。”赵阿婆嘀咕着,将箱笼拖上了岸,忽听得吱呀一声,箱门被岸上的石子一撞,门缝渐开,竟是生生掉出来一个人!

      赵阿婆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灯盏砸过去,幸而她自幼攀走山野,又练过些拳脚功夫,是有几分胆色的,这才肯凑过去观望两眼。

      只见满地碎石间,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昏沉侧卧,气息微弱,发髻散乱,青衣上污痕交错,碎发下的面容却是玉白耀目,唇红齿皓,如画的眉目间一点朱砂灼灼,自带一股雌雄莫辨的英气,实在是人间难得的殊色。

      赵阿婆一时想到自己早夭的孙女,也是差不多的年岁,与这人的容色还有两分相似,当即心头一软,背着少女回了村头茅屋。

      *

      萧偃是在一片刺耳的鸡鸣声中醒来的,他捂着胸口的伤处支起身,视线所及是黄泥地、青砖墙,屋顶的茅草搭得严实,屋内的陈设拙朴但颇为整洁。

      他挣了挣手脚,没有绳索的绑缚,附近亦没有军卫的脚步声。

      尚未被俘,看来那箱箧的遮掩还是有作用的。

      萧偃正凝眸思索,赵阿婆端着一盘撒子、两碗野菜粥进了屋,见他醒了,她也不赘言,只是道:“倘有力气,便下来吃口饭罢。”

      萧偃规规矩矩的下床用饭,赵阿婆见他一脸乖顺,又想起来自己的孙女,便道:“我姓赵,你只管叫我一声赵阿婆,我是从玉带河边捡来的你,你年岁不大又是个娇客,怎会沦落至此?”

      萧偃早已打好腹稿,他将声线矫饰的平和一些,道:“奴本是凉州人士,受朔地的战事牵连,奴随父母逃难,途中遇上兵匪,人财两空,奴侥幸保下一命,顺着运河一路南渡……”

      赵阿婆听后,更是唏嘘不已,新皇因篡位之举并不得民心,致使今岁的关北战乱频发。

      她想了想,又道:“我原有个孙女,名作赵燕儿,她身子骨弱,月初因病夭折了,户籍尚来不及销去。你一介孤女,在外地没有籍契如何立身?若不嫌弃,你留下来与我这老婆子做个伴,未尝不可。”

      萧偃暗自思量:三个月前因一参将叛变,江宁城被新帝的铁骑攻破,近日是回不去了。
      他培植的亲信亦被冲散,假使他在外游荡,被追杀的风险极大,这个身份倒是恰恰好。

      他展眉一笑,乖巧应喏。

      赵阿婆心里宽慰些许,将手边的撒子推给他,道:“我那小孙女爱吃的,恰好是你们凉州的吃食,香的很。”

      萧偃掰下一块,细细咀嚼,这类油炸的食物燥口,他自打一年前胸腑中箭,肺部便落下旧疾,加之近日奔波,立时被激得咳嗽起来。

      赵阿婆连忙端来一盏水,迟疑道:“你这身子仿佛有些弱症?”

      萧偃如实道:“被匪寇追击,难免落下些伤病。”

      赵阿婆面色一白,道:“我这人命太硬,身边本就留不住人……只怕是不合宜。”

      她一叹,从袖间摸出一张榜纸,道:“今早进城,见城里的富户宋府正招徕小娘子,说是要进府与宋小娘子一同习书。”

      “吃住一应包揽,既有月银,三不五时也准人归家,并不是什么签死契的奴才。”

      萧偃接过宣纸,听得赵阿婆道:“倘若你愿意,也不失为一个好差事。宋府是名声顶好的人家,待下人多有恩惠,说不准能给你请个郎中好生调理。总归强过我这个无甚本事的老婆子。”

      *

      萧偃进宋府那天秋意明净,日光朗朗。

      他同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娘子站在一处,高挑的个子架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容昳丽,一双狐狸眼眼尾微挑,低眸时显得慵懒又冷淡,静静矗立着,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分外扎眼。

      韩嬷嬷打从看见他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暂且按下不表,先循例筛选一通。
      她拿起册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可读过什么书?”

      萧偃左侧一水儿的姑娘皆答:“读过《女则》、《女训》。”
      算是很中庸妥帖的回答。

      谁知韩嬷嬷眼风未动,只道:“我家姑娘不读此类,想来你们聊不到一处,诸位小娘子,且领了赏银归家罢。”

      这户人家倒稀奇,萧偃心道,抬眸扫了韩嬷嬷一眼。

      这一眼更令韩嬷嬷不喜,她暗自腹诽:这小娘子生得太冷太艳,眼神也晦暗,藏着一股子杀气,万不能教她家姑娘沾染。
      寻个由头打发了才好。

      偏偏萧偃此人周全,读书习字自不必说,为人处世更是滴水不漏,心眼子简直和筛糠似的。
      应付宋府的确是绰绰有余。

      韩嬷嬷没了法子,只能抛出一句:“你是极好的女娘,然则你生得太高,与我家小娘子不相宜。”

      这借口牵强,萧偃也不置喙,拿了赏银便要打道回府。

      因着韩嬷嬷心中有愧,这笔银子格外丰厚,萧偃正是缺钱的时候,甚至愿意这样的际遇时常有。

      他的步子方才越过门槛,迎面撞上一顶小轿,暗花轿帘被一只素手挑开,一片明晃的阳光掠过轿内少女的眉眼,清婉动人。

      萧偃微顿,随即垂眸与小轿绕行,身后忽而追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伴着玉铃叮当作响,少女带着月桂的香气来到他身侧,曼声唤:“郎君留步。”

      萧偃霎时捏紧了袖中的匕首,他回过头,凝睇着宋迢迢那张皎洁似月的面庞,温声道:“小娘子,奴是女儿身。”

      宋迢迢一怔,双颊飞红,叉手歉然道:“娘子见谅,实在是您生得,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萧偃蹙眉,重复道:“故人?”

      “是。”宋迢迢颔首,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一寸一厘,细致入微。

      她今日本是随母亲出门查账,回府时转道瞧一眼韩嬷嬷办事的章程,不曾想能看见这张令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脸。

      此人的眉目骨相,与三年前救她出秦淮河的小郎君,几乎是一模一样。
      除却眉心那颗朱砂痣。

      宋迢迢寻找那位郎君多年,始终无果,或许这位娘子能带给她一些线索。
      她目光殷切,在萧偃并不算漫长的沉默中,她却品尝到一种近乎磨人的焦灼。

      宋迢迢这人内敛,又有着不合乎年龄的持重,素日与同龄的小娘子合不来,她心里倒是想亲近别人,奈何学不来那股灵动跳脱的劲儿。

      她绞尽脑汁的回想旁的小姑娘是如何套近乎的,总算想出来一招,于是咬咬牙,凑上前去握住萧偃的手,挤出两个甜腻的梨涡,道:“你可有个同胞哥哥,名作贺仰。”

      贺仰?
      萧偃母族的姓凑上他双生兄长的名,还有雷同的容貌,除了萧仰还能有谁呢。

      这名字砸在萧偃心头,唤起他久远的记忆。

      为他刻痣的贺皇后,南下的雨夜,腐臭的乱葬岗,入骨的一箭,被所有人视为弃子、破盾,朝攀暮折,百般凌/虐的十四年。

      只因为他生得和萧仰一模一样,所以他的人生理应如此——踩碎自己的尸骨血肉为他人作基石。

      不过萧仰最终死了。
      死在一年前的深秋,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冒领萧仰的一切,权势、地位以及尊荣。

      如今他再度因萧仰曾经施舍的恩泽受惠,又有何不可?

      思及此处,萧偃笑了,他弯起的狐狸眼恰如月牙,眉心朱砂痣殷红,衬得他一张玉面宛若观音。
      “不曾,奴家中只得一个孩子。”他顿了顿,又道:“但若我们二人果真如此相似,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宋迢迢湮灭的希望被这句话再次点燃,她唇瓣微抿,心中千回百转。

      萧偃的脑海中闪过先才在回廊瞥见的背影,一位粮官,而扬州的粮仓同样设有他的部下。

      他压下心中的排斥回握宋迢迢的柔荑,轻声道:“奴叫赵燕儿,是桥头村赵阿婆的孙女,略通诗书,小姐可要带奴归家?”

      赵阿婆……的孙女?
      宋迢迢眸光一颤。

      因她年纪渐长,又是家中独女,杜氏有意历练她,数日前,曾要她亲往桥头村巡查稻田。
      她分明看见赵阿婆在玉带河的山头,为她孙女埋骨。

      彼时,宋迢迢远远留意到老妪的背影,颇觉心酸,问过里正原委后,命人假托远亲的名义为她添置了米粮。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赵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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