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幽都》木已成洲

29、赤心劫（九）

　　“跟我来！”是低沉的青年嗓音。

　　肩上传来了嘶嘶烧灼音，焦味扑面而至，宁闻禛惊魂未定地转头，却发现竟是齐严飞！

　　那人似乎被净尘翎一击，堪堪恢复了些许神智，此时眉头死死拧着，似乎在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快！来不及了！”他又催促道。

　　眼见着越来越多“人”神色木然地笑着走来，宁闻禛也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心一横，紧紧跟上齐严飞的步伐。

　　是前往城门的方向，那里人烟稀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处平房以及一大片延绵的古城墙。

　　他拖曳着步子，眼见周遭愈发荒凉，心便重重沉了下去，趁着齐严飞不注意，飞快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塞入小扬戈的红褂里。

　　等到他颤抖着将小褂掩好，只见小团子眼睛半阖，温顺地趴在自己肩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长睫上还挂着泪珠，脸色异常苍白。

　　一时间他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只能强忍着未知的恐惧，又将小团子往上掂了掂。

　　突然，他被碎石绊了个趔趄，往前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前方的齐严飞似有所察，他停下脚步，冲着宁闻禛伸出手：“把他给我吧。”

　　“不，不用！”他下意识就拒绝了，神经紧绷，生怕齐严飞翻脸，便将团子搂得更紧。

　　听见小扬戈吮着指头小声哼唧起来，他抿了抿唇强笑着，若无其事道：“没事，他不舒服。”

　　此时他浑身都在微不可察地战栗，只听见心脏突突猛跳，血液急速泵入，连带着太阳穴都在抽抽刺痛。

　　若是他要抢扬戈，若是他想对我们不利……

　　无数繁杂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涌，宁闻禛周身隐隐竖起尖刺，脚步更是悄然往后挪了些，甚至将重心压低，以便转身就逃。

　　不料，齐严飞没有坚持，他似乎难受极了，一言不发，皱着眉继续往前带路。

　　城门处有一处残垣，高墙坍塌了一块，摞起的碎石上正蹲坐几人，见他们来了，火速起身迎了上去。

　　“闻禛！”宋英娘最先发现他们。

　　她快步上前，见着少年身上满是火燎的痕迹，走近时血腥气扑鼻而来，一时哑了声音。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伸手，准备接过宁闻禛怀里的孩子。

　　触碰的瞬间，她又在沈扬戈的小褂上摸了满手的血迹，黏腻湿润，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没事了，闻禛。”

　　她张张嘴，又用干净的手背蹭了蹭少年的眼角，擦去浑浊的泪：“我来抱他。”

　　却不料，在她接过小扬戈时，安静许久的孩子放声哭了起来，他的小拳头死死攥住宁闻禛的衣襟，像一条濒死的鱼，猛地仰头挣扎，哭得撕心裂肺。

　　“咳咳！”

　　见他喘不上气，宋英娘也不敢使劲，她又将小团子塞回宁闻禛怀里，顺着脑袋轻轻摸了摸。

　　果不其然，凄厉的哭声逐渐变小，被暖烘烘的怀抱裹住，团子便不闹了，红通通的鼻尖还挂着泪，缩在熟悉的气息里啜泣着。

　　“我爹、我爹他……”宁闻禛掂着哄他，眼中啜满泪光，哽咽不能语。

　　宋英娘又看了眼远处熊熊燃起的火光，她的眼中明明灭灭，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抱有一丝希冀：“燃月呢？”

　　“……”

　　宁闻禛哑了嗓音，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仓皇垂眸，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干。

　　剩下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自然听懂了少年无声的回答，也红了眼眶。一时间，沉重的气氛蔓延开来，远处狂沙呼啸，竟无一人开口。

　　凝固的死寂被骤然打破。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宋英娘恍惚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她扶住少年的肩膀，语气严肃，“闻禛，你听我说——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几处结界都被撕裂，魔气全部被释放，沉心阁出事了。”

　　“现在，我们离得最远，还没被影响，但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宁闻禛的胳膊微微收紧，道：“会怎样？”

　　“我们是鬼，是恶魂，扬戈气息不稳，若是转经轮的结界破碎，我们克制不住自己，会撕碎他的。”

　　“你看，如今的魔气，他也扛不住！”

　　刚被剖去五蕴骨的婴孩面无血色，正趴在宁闻禛的怀里小声抽噎着，鼻头通红一片，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声音越来越弱，气若游丝，那只胖嘟嘟的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少年垂着眼睛，正小心给他抹泪，不料身边的女人却微微上前，呵出的气息扑到他的脖颈处，异常阴冷，激得汗毛倒竖。

　　“闻禛。”宋英娘轻声唤他。
　　“厉鬼，是会吃人的。”

　　宁闻禛心一颤，他愕然抬头，却见和蔼的女人如今正微微低垂眉眼，她安静地注视着他怀中的——

　　沈扬戈！

　　他连连倒退几步，浑身发麻。

　　“扬戈的气息太干净了，他又那么小，是怨魂最好夺舍的存在……他就像是一块热气腾腾的肉，就吊在我们面前，吊在所有人面前！现在，整个幽都都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宋英娘抬眸，她的眼瞳变得更加幽深，黑色正在迅速扩散，占据眼白的位置。

　　她马上也要失控了！

　　“所以闻禛，必须想办法，将扬戈带走。”宋英娘站在原地，她的手悬在空中，依旧维持着扶肩的动作，嘴唇在抽搐，似乎不受控制地上扬，但眼神是那么悲伤。

　　丝丝缕缕的魔气顺着地面蔓延而来，宁闻禛此时才恍然惊觉，他早已深陷包围圈之中。

　　“我要怎么办？”他害怕极了。

　　“把扬戈给严飞，然后去找承安。”宋英娘似乎要控制不住了，她没有转头，只扬声喊了一句，“严飞！”

　　话音落下，站在一旁的齐严飞从怀里掏出了绳索，他们似乎早有默契，神情严肃地捆起女人的手腕，又一言不发地走向宁闻禛。

　　他伸出手：“扬戈给我吧——我们试过，只有我能在魔障里走得最远，我会是最后一个失去理智的。”

　　“闻禛。”青年的表情又恢复了温和，他双目含泪，却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现在只有你能穿过整座城，去找到承安，你一定要让他启用转经轮……”

　　他停顿片刻：“如果真的控制不住，那就一定要让他想办法送扬戈出城，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在这里，会被我们生吃了。”宋英娘打趣道，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潸然落下，“这种小不点的肉最嫩了。”

　　宁闻禛也勉强笑了笑，他不再犹豫，将怀里的团子交给齐严飞，却发现自己的衣襟依旧被死死攥着，小扬戈已经哭哑了嗓子，他满脸满身都湿漉漉的，额上还冒着细细密密的汗。

　　他心一狠，将软乎的胖指头一根根掰开。

　　团子哭得更大声了，只见淡蓝色的光芒从他的身上发出，霎时灼伤了齐严飞的手臂，一点漆黑的阴尘从烧焦的皮肉上逸散，响起嘶嘶的声音。

　　宁闻禛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急忙从团子怀里摸出一根淡蓝色的翎羽，上面正流转着充盈的灵气。

　　祛邪守心，正是子燃月送给他的净尘翎。

　　它似乎感知到了主人身边的魔气，此时正盈盈亮着光。

　　“是燃月姐姐的……”宁闻禛想起她手把手教自己捏的认主诀，方才也特意把它塞给小扬戈，如今却会伤到齐严飞。

　　“闻禛，没事，它能克制住魔气。”齐严飞看出他的为难，主动开口道，“你让扬戈拿着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养几天就好了。”

　　宁闻禛微微抿唇，如今情况不明，眼见越来越多“人”正循着气息过来，也许净尘翎还能护住一时半会。

　　几番思量后，他闭眼默念，双指轮转成诀，最后点在小团子的眉心。

　　一点流光霎时没入婴孩体内，他似乎舒服多了，气息缓和下来，趴在齐严飞的怀里小声抽噎着，随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不安扭动着身躯，探出了胖乎乎的爪子，想要宁闻禛抱抱。

　　宁闻禛不忍再看，他毅然转身往魔气纵横的地方走去。

　　他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黄沙迷了眼，他的视线朦胧一片，便猛地抬手擦了把脸，呼啸风中，一声哽咽掩在袖下。

　　他的身后，宋英娘自缚双手，而齐严飞的手臂被净尘翎的结界灼烧着，血肉被融化，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可青年却牢牢捧着白软团子，稳稳当当的，还不时地左右晃着，轻声哄着他不要睡。

　　他们都站在原地，静静目送着他。

　　他将他们远远抛在身后，迎着无数行动迟缓的“鬼”往前。怨魂在耳畔凄厉叫着，他的后颈开始发烫，越来越烫，几乎要将浑身的血液沸腾烧尽。

　　宁闻禛一遍遍推开他们，沿着熟悉的路径前进。

　　那时少年满怀希冀，只盼着找到沈城主，一切都能恢复原状。

　　沈城主那么厉害，他一定能……
　　他一定能救所有人！

　　那时的他却不知道，有些时候，错过了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