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温尔彧

6、第 6 章

　　不知该怎样形容阿晟，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有点令人尴尬的热血，毛毛躁躁，似乎觉得自己是伸张正义的使者，傻得……让人难以理解。
　　他接触这个圈子有些太早，认识的时候才刚刚高二，成绩不好，勉勉强强上了个普高，据说家里人已经对他考上大学的事不抱什么期待。
　　阿夭的朋友有一个群，她对“自己人”和“别人”的界限定得很清楚，因此里面的人开始并不多。
　　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小型同志俱乐部，连原先在的几个女孩儿也退得差不多。
　　阿晟让人印象深刻，因为第一次发言就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在群里公开@了阿夭，然后壮志豪情地问她自己有没有机会。
　　阿夭的朋友说他这是找死，阿晟很不以为然，“我都问过了，群主单身，是母1，怎么就不能是我的？”
　　单身是真的，然而不过是因为她不肯给阿良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母1也是真的，只是她们的圈子与同志又不同，是四爱。
　　阿夭不喜欢投怀送抱，这是大部分人都知道的，只是没有人提醒，兴许是想看好戏。
　　他的雄心壮志并没有得到回应，阿夭上线，扔一句“我是女的，找男朋友的注意避雷”，就不再理会，叫了几个人要去玩儿跳楼机。
　　他学文，但看上去似乎很闲，经常是一打开群聊，就能看到他那只黄色老鼠的头像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跳。
　　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至少有十四五个小时在线，从而导致的结果自然也很明显，是年级里的倒数。
　　到高三开学一周左右，突然说起他们换了英语老师，原先那个女老师实在管不住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向学校方面申请少带一个班，或是换成其他班级。
　　一直带理科班的那个男老师来接手，三十上下，脾气很好，从来不见他呵斥学生，即使面对他们这些连上课都到不齐的班级，也是和和气气的，不拿架子。
　　阿晟说话的语气很孺慕，说那个男老师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的气质。
　　一面又为他欣赏的男老师感到遗憾，说他学历不够高，否则应该是可以去阿夭她们这些学校任职的，而不是站在讲台上，面对一个班里前排睡觉、后排打游戏的局面。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的时候，阿夭有些好奇，问他那老师既然有气质，相貌是不是也不差？
　　他发一张照片，模模糊糊的光影，老师穿衬衫，挽着袖，正用粉笔点着黑板强调重点。
　　放大看字，很有筋骨，很漂亮，带一点连笔，却没有一笔是轻飘飘掠过的，并不敷衍。
　　阿夭惊叹一声，说自己要转学，翻遍整个学校，都找不出一个能看的男老师。她们学校的多是有些资历的老师，年轻些的也要三十大几，老一点的，则是教了二三十年学生的，五六十的不在少数。
　　其实那张照片未拍到正脸，偏着头，但看得出眉眼端正，笑起来应当不错。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阿夭夸完了那一句，又颇为警觉地问他，没事儿怎么会拍老师的照片，还加了滤镜，应该没有人会这么闲吧？
　　大概女孩子的第六感总是准一点，那天是周末，不可能是因为阿夭要看，当场拍的，只能是手机里原先就有，这时候随手发出来。
　　阿晟倒是很坦然，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老师站在讲台上，明明知道没有学生在听，依然要认认真真讲解，突然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于是拍下，自己也有些莫名。
　　觉得一个人好，应该是喜欢他的前提，这就像钢琴曲的前奏，或长，或短，但一定不会缺少。
　　只是这些小孩儿，对感情的事情都是一知半解，谁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阿晟的话题开始频繁地围绕着那个老师转，总也脱离不开。
　　“他怎么那么倔，我们班儿，今天数了一下，趴着睡觉的四个，联机打游戏的七个，还有和同桌聊天的，在班级群里吵架的，我后面那两个隔着过道牵手搞对象的，还有根本就没来的，一共加起来都没有十个人在听他说话。”
　　“听说他带五个班，高二高三一起教，我去，学校是穷得招不下老师了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啊？怎么没人投诉到教育局去啊。”
　　阿夭笑他，“家长当然觉得他多带几个班是好事，万一他要放弃几个，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就换一个很差劲的老师呢，不是说有的老师只会读课本吗？”
　　阿晟愤愤，“算了吧，他们的孩子也不会听，谁教都教不出成绩的。”
　　“听到班里女生悄悄议论他了，拿着小镜子补着妆，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夫人，我们一直没有听到关于师母的消息，但是也没有老师张罗着给他介绍，应该是有的吧，只是藏得太严。”
　　“啊，带那么多班带出报应了，今天上课的时候嗓子都哑了，还要讲，问题是又没有人听，也不知道是给谁讲。”
　　“今天英语小测，全班一共就两个及格的，一百分满分，均分考成22点多，他讲那么用心，根本没用啊，都没有人听进去。”
　　“这都是考试以后分的班了，能到这个班说明不是一般的差，就是不想学了，他就是天天坐着玩手机也没学生会反应到学校的，白白浪费感情。”
　　“天哪，高中生了他居然要一个一个批作业，说我们成绩太差了，要多用点儿心，怎么这么有毅力呢？”
　　“豁，我可算是知道尖子班的英语成绩怎么那么厉害了，这家伙卷的，统共就那么十来个写了的，也不生气，批完作业居然还要给讲错题。”
　　“哎呀我去，英语作业这都什么玩意儿，一个单词都看不懂，这还做个什么劲儿啊这。”
　　阿夭有些好奇，叫他拍来看看，要提前体会体会人间疾苦，看看一个单词都看不懂的英语文章。
　　其实也并没有很难，阿夭连猜带蒙做了一篇阅读，叫我检查，错了三个，其实还好，比她预想的情况好了不少。
　　于是拍给阿晟，他抄下，连分析的过程一并交上去，应付检查。
　　“老师在班里直接点名问我是谁了啊，虽然他这么长时间连班里学生的名儿都记不住，不过他现在记住我了啊草，给群主爸爸一个爱的抱抱。”
　　阿夭回他，“金刚芭比就免了，爸爸不喜欢这种类型，估计晚上得吓得睡不着觉。”
　　“他今天上课点我回答问题啊完蛋，我连他讲到哪了都不知道，同桌趴那儿睡得老香，怎么办怎么办！”
　　“他叫我下课去他办公室，不是吧，第一个就拿我开刀啊？！小爷上次的作业还是第一呢不是？？”
　　阿夭有些无奈地提醒他，“我说好哥哥，好学长，那是你抄的，不要给自己贴金了好不好？”
　　“啊这，没事没事儿，你看啊爸爸，我都叫你一声爸爸了抄个作业怎么了，那不是挺自然的事儿吗？”
　　他东想西想，最后还是乖乖去了办公室。老师什么都没有说，问他这次的内容是不是没有听懂，重新讲了一遍，又夸他英语底子不错，一定要好好加油。
　　阿晟形容老师凑近自己讲题时那种心跳如鼓的感觉，看着他带有茧子却很白净的手，根本无心学习。
　　在活动次的冥思苦想后，阿晟终于悲哀又切实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英语老师。
　　所以才会总是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所以才会为了老师的一句话胡思乱想很久。
　　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常常把师生恋描述得很美，他们的孤注一掷一定会在最后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然而事实上呢？师生恋是禁忌的恋情，即便有那么几个例外——许广平与鲁迅先生，相伴一生，为后世人所赞颂，也并不能让人们认同这样的爱情。
　　他们被接受，因为是名家，但每一个为人父母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被老师从花茎上折下，谈一场不知对错的恋爱。
　　他们担心自己的孩子遇到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担心孩子的学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断送。
　　阿晟开始好好学英语，因为老师说，要在下次考试时选一个进步最大的学生做自己的课代表。
　　只是英语毕竟靠的是日积月累，这样临时抱佛脚，不是完全没有用，效果的确不大显著。
　　阿夭为他的决心惊异，算算年龄，差了有十二三岁，颇为感慨地道，“爱情这种东西还真是够感天动地的，居然能让一个誓要进厂拧螺丝的人发愤图强？”
　　有些时候的喜欢，其实就是来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一瞬间，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
　　于是他的好与不好，在喜欢他的人眼里都成了优点，成了让自己更爱他一点的缘由。
　　阿晟拿出了洗心革面的气势，买题，买卷子，买那些在书店老板口中“包你满意，高考必刷”的教辅资料，拿到宿舍点着台灯，看到后半夜。
　　室友说他是失恋了，被刺激，一定要和学习杠到底，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不是失恋，是一场注定要无疾而终的暗恋。
　　不过是大梦一场，为他努力过，靠近了几步，一样会觉得高兴。
　　那一次的考试由于前面的功课落了太多，并没有拔得头筹，但阿晟还是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因为老师说他态度很认真。
　　当课代表，意味着每天课前要去帮老师拿东西，有什么事，老师也会直接找上他，而不是假他人之手，随便叫一个同学去办。
　　阿晟用心，课代表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差，关心老师的身体这类事情也首当其冲。
　　兴许因为他是最常接触到老师的人，有胆子大些的女生会买一点小礼物，向他打听老师的情况——感情方面的，婚姻方面的。
　　阿晟已经知道老师还是单身，却还是不好好回答，只说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早有，只是藏得太好；也许没有，趁现在年轻，还要拼一拼事业。
　　但他其实已经确定，常常在群里零零散散说一些与老师相处的小事。
　　“晚上晚自习之前去他办公室，发现老师居然还在备课，其他老师都该玩手机的玩手机，该出去吃饭的出去吃饭了，应该也就他一个，带我们班还这么用心了吧？”
　　“发现老师比我的饮食习惯都差，又看到办公室有外卖盒子了，还是肯德基，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啊天哪，才知道办公室那一箱可乐居然都是他一个人的。我还以为学校有良心了，给老师买的饮料呢，是我把校领导想得太美好了。”
　　“听其他老师说，他有胃病啊。我去，有胃病不好好养身体，还要天天吃快餐喝饮料？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着瘦得和根棍儿一样，还干吃不胖了。”
　　他借口有题要问问老师，一次又一次把老师拉去了食堂。其实每一次不过是一道两道，在办公室顺路就可讲完。
　　每天课前，拿老师的杯子去打好温水，就放在讲桌上，很明显的地方，让老师一伸手就能拿到。
　　会因为其他学生背后嚼老师的舌根，突然恼怒地同他们争吵起来，问他们老师已经那样辛苦，他们自己不听课，为什么要将成绩不好归罪到老师身上。
　　老师习惯从后门进教室，远远听到他们的声音，就会拍一拍阿晟的肩膀，叫他先好好上课，有什么事情稍后再说。
　　下了课，会叫他出去，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平静又坦荡地告诉他，“我水平没有那么高——如果高，早就到了别的学校，而不是在这里混日子。没有人应该喜欢我，我的学生觉得我教不出成绩，觉得我的课没意思，不愿意听，那就是我的错。”
　　然后又笑着摇摇头，说，“算啦，你长大就知道了，快回去吧，啊，好好听课。”
　　阿晟像所有热恋期的男孩儿，傻乎乎地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待老师的不同似的，三天两头找借口跑去办公室。
　　同一办公室的老师笑着调侃，“你这课代表倒是够认真负责，怎么就到了f班？”
　　阿晟在一旁替老师整理着即将发给学生的复习资料，悄悄分神，听老师的回答。“也许是偏科呢？英语学得很不错，也认真。”
　　人本□□，岁月织衣。
　　他一厢情愿的暗恋并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老师有了女友，然而这消息甚至并不是老师亲口说的。
　　一天课上，校领导来电话，交代了几件事，话题便偏离开来。
　　他说，“新婚快乐。”
　　霎时间惊雷四起，阿晟浑浑噩噩出了办公室，一路回到班级，竟有些跌跌撞撞。
　　他自此绝口不提老师的事，勉勉强强考上本地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本科院校，往后杳无音信。
　　偶尔有人提起，也很快忘记。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开心的，毕竟喜和欢都是快乐的形容词，这是有情人并不一定终成眷属，就像年少轻狂时莽莽撞撞的喜欢到底要屈从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