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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老 ...

  •   竹坞无尘水槛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初识白老,是他在广场上练字。那几年这样的老人不少,硕大的毛笔蘸着清水,写完一行干一行,连清洗的功夫都省下了。
      之所以注意到他,还是因为阿夭。
      写字的不少,写诗的不多,天天按时去广场练字却只写那么两句的,更是少之又少。
      阿夭那时还小,不比后来人情世故懂得多些,没心没肺娇里娇气的,凑上去费力地一个一个认那些龙飞凤舞的字。
      慢慢看下来,也多少看出了门路。
      他先写“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再写“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然后写“竹坞无尘水槛情,相思迢递隔重城”,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里面都有一个“重城”。
      后来的某一天吧,哥哥同我们出去散步,那时还是朋友,我们两个谁也未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互相爱恋又不自知的那段时间。
      阿夭突然踮起脚来,趴在哥哥耳边问一句,“老徐,这个重城是不是他很重要的人啊?”
      哥哥揉她的发,“人家自己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确定重城是个人?”
      其实重城应当就是人,因为这绝不会是个地方。白老穿戴讲究阔绰,听闻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若是思念哪个地方,去就是。
      白老身体康健,日日在广场上,打打太极,练练字,听说是太钢的退休工人,二十出头就来到这里,工作到前几年才退休,每个月领着不菲的退休工资。
      他的字写得很好,刚劲有力,飘逸张扬。
      大部分时间写草书,阿夭看不太懂,鼓着腮帮子要哥哥读给她听,末了问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小片地方,就这么一亩三分地,谁是什么样子的,或多或少都有耳闻。随着老一辈人的故去,知道确凿底细的的的确确越来越少,一些风言风语,还是时常在人们茶余饭后被当做消遣谈起的。
      然而这种事情,一分真九分假,谁又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再则阿夭年纪还小,不必同她早早说这些东西,知道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哥哥替她拭净颊上吃糖葫芦时沾上的糖渍,一面叫她小心一些,一面随口道,“老人家在想他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是见不了面。”
      小丫头就那么一点儿大,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年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他们为什么不见面?”
      “可能是后来断了联系,也可能是已经见不到了。”哥哥顿了顿,见她还是迷茫,又举个例子,“比如徐哥现在离开你们了,去外面读书了,几年见不到面,我们夭夭会怎么样?”
      小霸王的想法打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夭夭一扬下巴,哼地一声,“那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也不见你。”
      真是霸道,哥哥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又笑了,“真不知道你这个脾气随了谁,霸道得可以。”
      白老的故事在附近并不是秘密,我和哥哥都听说过的。只是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个故事改编出了千百种花样儿,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版本才是实情。
      那时候阿夭还是小学吧,学校每天搞一些乱七八糟的活动,说是作业,最后都要家长帮忙才能完成,不知道要考验的到底是谁。
      每个学期有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是要求孩子们去关心社区的孤寡老人。
      小姑娘是怎么想的暂且不多说,总之她是把白老归入了这个行列,其实——后来我同哥哥商议——大概是因为她对白老好奇,而学校活动又给了她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模模糊糊记得白老已经有近八十,自打前两年起就再没有见过他,听说现在是由社区的爱心志愿者服务队照顾日常生活,就住在养老院。
      无儿无女,自然不会有固定的人照顾。
      哥哥问过居委会的人,打了个招呼,说阿夭要去,让社区的志愿者这几天不要去白老那里了,多关照关照其他老人。
      减轻了工作负担,居委会自然并无不可,乐得清闲自在一些。
      然而阿夭并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她不会照顾人,由别人照顾还差不多。
      她去就是走个过场,别的是靠不上的,我和哥哥还是要陪她去,否则就算是占了这个名头,小姑娘也做不了什么事。
      白老住的是单人间,他的退休金应该不少,支付这些钱还是够的,房间里的吃穿用度也比养老院统一准备的要好些,是自己定下,要工作人员帮忙购置的。
      那张照片实在太显眼,根本不需要到处打量,一眼就能看到。
      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画质不好,模模糊糊的,看得出来很旧,而白老很爱重——边边角角已经泛黄,却还是耐心地塑封,甚至于摆在最显眼的柜子上,无论是谁进来,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它。
      不怎么会和旁人打交道,哥哥耐心地同白老解释,我就站在旁边,定定地想着那张照片。
      上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应该家境还不错,若是和白老年纪相当,那就是地主家的小少爷也说不准,腕上还戴着手表,应该是留过洋。
      这似乎正应证了外面的传言,说白老原先是地主家的小工,后来地主老爷锒铛入狱,其他家人匆匆离开家乡,到了我们这里,隐名埋姓定居下来。而白老攒了钱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寻那个“少爷”。
      他们之间的关系传得很乱,有说是朋友之间惺惺相惜的,有说白老喜欢那位小少爷的,还有甚者,说他是地主老爷的私生子,跟少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过来是为了争父亲留下的那点儿家产。
      打探别人的私事并不礼貌,那一次胡思乱想过,自己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便放下没有再去管。
      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下半年,我和哥哥离家在外,去上大学。
      其实我们两个原来都不准备报考省外的学校,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后还是选择走出去,离得远远的,跨越半个中国,不到逢年过节回不了家的距离。
      哥哥一直有做公益的习惯,在家中的时候,常常有时间就去陪陪白老,给护工搭把手,偶尔也叫上我,或者是其他朋友同去。
      大学四年,到了回家的时候,哥哥会提一些东西去探望一下白老,我却没有再去过,觉得麻烦,又觉得总归不关我的事。
      他的故事我没有兴趣再去深究,也没有再深究下去的可能,本来我们的交集,就应该止步于此。
      只是同哥哥在一起后,重又捡回了与他形影不离的那种习惯,无论做什么,总想同他待得久一些,仿佛是临近午夜的倒计时,待一会儿,就少一会儿。
      后来说明,这种感觉还真是没有错,我们在倒计时结束的时候,松开了彼此的手。
      其实哥哥朋友很多,有同好的也不在少数,哥哥知道我并不喜欢与旁人交集太多,要我若是不习惯,回去就好,他再等一会儿,帮着护理清理清理房间。
      于是久违地踏入养老院房间的门,久违地看到孤寂的老人笑地眯起混沌的眼睛,拍着哥哥的手说,“小徐又来看老头子啦。”
      养老院毕竟不是定制款服务,只能保证生活质量,却无法给予老人陪伴。
      他们人手不足,远不够给每个老人安排一个类似于儿女的护工,陪老人说话、下棋,家长里短地聊一聊。
      同哥哥在一起待久了,慢慢能体会到别人的情绪,我知道了无数次我们踏进那扇门的时候,白老一个人把音量开到最大看着电视,是因为没有人陪着他;也知道了哥哥每次去看他的时候,白老其实是很高兴的。
      后来白老有些神志不清了,可能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的缘故,总是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个叫“重城”的人。
      于是我们得以知道,原来重城真的是一个人,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也是白老一生未娶的原因。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传言真假知道他苦苦寻找多年得到一个不愿相信的结果,知道他的“重城”来到山西改换名字在一个非法的小煤矿找了一份工作,然后在矿灾里静悄悄地离世,家人只得了百余元钱的赔偿草草了事。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白老寻来时已经错过,他的“重城”死在了前几天,尸骨未寒却不能醒转过来笑着叫一声他的名字,知道外面的传言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真的,那个少年真的是地主家的孩子真的留洋归国真的和白老有过那么一段暧昧不明的感情,知道白老曾经与那个少爷一起偷跑出去,他拉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让他尝试街边脏兮兮的小摊零嘴。
      白老是河南人,来山西打工,本地人欺生,他没有分到宅基地,自己在村口搭了简陋的住处,磋磨十几年,直到后来被人接纳,才真真正正有了一个御寒保暖的家。
      他是太钢的退休工人,吃一碗国家饭,在那个时代受人羡慕,自己却从来没有放下过。
      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媒婆上了门,又被他悉数婉拒,小心翼翼呵护着的那一张照片,不会笑,不会说话,却是他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相思。
      老人不舒服的时候,就爱絮絮叨叨地说点儿什么,不拘什么事儿,有什么说什么,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重城,他记忆力后来越来越差,说话颠三倒四,总是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就看着我和哥哥,反反复复地说那么几件事儿,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就流下来,胡乱地擦擦,还是要说,开心的事儿就笑着说,说到后来,就泣不成声。
      他曾有一次,要我去取下那张照片,盘腿坐在床上,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老旧的照片,眼泪忽然就落在塑封膜上,念诵起那首很多年前我们就听过的诗,“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愿白老来生,与他的重城相知相守,地久天长。
      愿这样好的人,不要生在那个年代,最好要在同性恋人不被异样的眼光看待以后,同他的重城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突然想起,白老其实是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的。那天哥哥去帮他打热水,白老静静地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小徐是个挺好的人,又顾家,心又细,性格也好得不得了。”
      我看他一眼,没什么反应,简洁明了地应了一声,继续浇花。
      应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和“对方朋友”这种身份的人评价身边的熟人,晚辈就更不可能。他用的那个词我印象很深,“顾家”,俨然是将我们看成要一起生活的人。
      这种微妙的差别,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这样敏锐地体会到,想来白老是将我们看做了他和那位少爷的接力,要替他们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只是可惜,白老和他的重城不能顺遂如意,我和哥哥也并没有一直走下去。
      若是白老泉下有知,大抵会觉得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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