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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长夜 ...

  •   十月初夜,风雨大作。
      未及冬时,京郊已透出了浸骨的冷意。遥望昌瑞山下,大行圣祖皇帝的景陵老树垂阴,荒鸦乱啼,处处渗着格外的凄冷晦暗。圣德神功双碑、下马碑与神道碑俱都僵直地笼在雨雾里,显出惨灰色的高大轮廓,一重重都似鬼影。
      无声拱卫景陵的九营八圈也是黑沉沉一片,唯有一进营室透出如豆一点昏黄灯光。
      灯下照出个眉目姣好的素衣女子,忧心忡忡地端着碗汤药坐到床前,柔声唤道:“十四阿哥,该喝药了。”便伸出一只手去扶那床上卧着的男子,助他靠着床柱支起身来。
      这小小动作便引起那男子一阵猛烈咳嗽,女子慌忙放下药碗,一迭给他拍背顺气。
      男子咳得满面通红,秀气的眉揉成一团,颀长的身子缩起来,似个无助的孩童。
      女子叹道:“阿哥吃了这许多药,怎么不见好呢?要不再请御医来看看?”
      男子攀着她的衣袖,只是边咳边摇头:“翠玉,莫去…只怕惊动了那人…又道我是在惺惺作态、有所图谋了…”
      名叫翠玉的女子又是心酸,又觉不平:“那人…终归是一母同胞,怎能——”
      男子急急掩住她嘴,轻轻摇头阻止她说下去:“…隔墙有耳。”
      翠玉无奈地望着他清秀苍白的脸,探了探他额头:“…还有热度。”便要去端药碗,“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凉了便不好了。”
      男子蹙眉,便要躺下,道:“我觉得胸口憋闷,这药甚烫,难以入口,”勉力向翠玉挤出极淡的一笑,“翠玉,我有些饿了,帮我煮碗粥来好不好?药就放在这里吧,我待凉了便起来喝。”
      翠玉点头,服侍他躺好便道:“也好,那翠玉先不打扰你休息了。”临了出门,仍觉不放心,又回头叮嘱道,“十四阿哥,千万记得喝药,翠玉待会煮好粥再来伺候。”目色之中,爱怜无限。
      男子闭目应了。待了一会,他听翠玉似已走远,叹了一口气,攀着床柱,慢慢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一步步挪到桌前,去够那只仍带着余温的药碗。
      修长的手凸起根根分明的骨节,简单一个动作似已耗尽了全身力气。
      药碗入手,颤出点点浓褐的药汁。
      他略一停顿,再不犹豫,手腕一翻,将汤药尽数倒入桌边盆栽中。
      “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交集的低斥。去而复返的翠玉推门奔入,一把将他两手攥住。
      “我早就有所怀疑…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真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面对急到顾不上礼数的翠玉,十四阿哥唯有低低苦笑:“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一天未到油尽灯枯,那个人…便一天不会对我放心。”
      翠玉吃惊道:“难道你…从头到尾一服药都不曾喝过,就如此折磨自己吗?”
      十四微一点头。翠玉大急:“那你的身体怎么行?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的有个好歹,我…我…”
      她垂下眼睫:“…奴婢唯有举身相随而已。”
      “我知道,只是…”十四轻抚她的手,叹道,“我死也要作为当年的十四阿哥而死,而要离开这里,我唯有…和他赌一把。”
      “…赌他是否对我生死置之不理。抑或是,赌他念否最后一点,手,足,之,情。”
      翠玉无言以对,唯有将他搀回床上躺下,忍了泪水,拭他额上虚汗,但见汗水涔涔不止,他咳喘一阵阵越来越急促,终是忍不住道:“不行,我还是先找个太医来看看你。”替他掖了被角,匆匆掩门出房。
      不知过了多久,营外忽然传来纷而不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似有一队人马来到。
      十四一惊,虽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深吸一口气,只听得窗外火把噼啪作响,窗纸上投来宫灯的影子,照得满室亮如白昼。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他只觉一颗心砰砰狂跳,又是紧张,又是愤恨,又是隐隐期待,七情纷乱,六欲上头,只激得病痛一下子都发作起来,眼前阵阵昏黑,胸口似要炸裂,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剧痛,三万六千个毛孔沁出如浆冷汗。
      礼应跪下迎候,他强支几次,都无法坐起身来,愈急愈喘,手足一软,再也无法撑住,一下子跌下木床,滚倒在地,惊天动地狂咳起来,口涎、血水都一并咳出,淋在中衣襟上。
      “怕是要死了罢…”都说人之将死,脑中反而一线清明,不禁自嘲,“偏要此时死在他脚下,还落个御前失仪的罪过,哈哈,哈哈!”
      门被推开,眼前掠过一双明黄靴尖,随即便是无边黑暗。

      他如做了一场漫长噩梦。
      眼前一团团模糊又刺目的明黄,起先是皇父慈眉笑眼,旋即化成白发怒目,他便流泪磕下头去。忽而皇父又被卷入一片雪白,再不动弹,只有一串被扯断的脊鸰朝珠颗颗散落下来,滚了一地。明黄色的一团渐渐变做了横眉竖目的太子,又幻化成言笑晏晏的八哥,最后却变成那个人,冷着一张脸,举起满手的血——
      远远飘来额娘的哭声,他心中一慌,便想叫“四哥”,那人却抽了雪亮长刀横到他颈子上,压着他一声声叫“皇上,皇上…”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体掠过他额角,他便无意识地侧头去追逐,那物顿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随即有力道将他按住,奇怪的锥刺感和酸涩感从各个大穴阵阵涌上来,竭力要将他拉出黑暗——
      十四又呕出一口血,将苏未苏之际,耳边有个苍老声音传来。
      “…禀皇上,微臣已用金针暂保十四阿哥性命无虞,但阿哥内思劳倦,外邪乘入,致使正气久亏,骨蒸潮热,里外不固,阴阳俱伤,若仍久处阴寒之地,只恐…”
      “只恐如何?”那人凉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辨喜怒。“且直说,朕恕你无罪。”
      那老太医谨慎答道:“恕臣直言,阿哥怕是……见不到明年桃花盛开了。”
      片刻沉默。
      “…退下吧。”
      他悠悠醒转,微睁双目,便对上那个人深锁的眉,若有所思的眼。依然英俊而阴翳,只是眉间眼角的纹路镌得更深刻,薄唇抿作更冷硬的直线。明黄锦袍耀眼,上绣金龙拨云亮首,飞得跋扈。
      龙生五爪。
      “十四弟。…朕许久没见到你了。”
      他便惊省。眼前人已不能被直称为爱新觉罗胤禛,而是这天下之主,当今皇帝,雍正。
      他挣扎着扑下床,倒头下拜。
      “罪臣…参见皇上。”
      雍正沉默着不令他起身,他便维持着谦卑的跪姿,任由那冷峻的目光在身上逡巡,扫过他凌乱的长发和中衣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抬起头来。”不动声色的命令。
      十四恭顺地照办,锋利的颌角扬起好看的弧线。
      雍正逼视着世上唯一与他流着完全相同血脉的弟弟。眼前曾经神采飞扬的脸瘦得脱了相,白得不见血色,深深凹陷的双眼下泛起浓重的青黑。高大的身躯瑟缩着,肩胛和脊骨一并耸起,锁住所有的悲哀和疲倦,只余下臣服。
      “朕记得,赛思黑曾说你“聪明绝顶,才德双全,我兄弟皆不如也”。”雍正似讥诮,又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可现在的你,还当得起这八个字么?还像当年的大将军王么?胤祯——”他转了一圈,似又想起什么,“——允禵,呵。”
      “罪臣不敢。”胤祯尽力跪得笔直,人却禁不住微微颤抖。
      雍正见他摇摇欲坠,心下生了一点莫名的躁意,又想起来御医的话,略一思索道:“朕见你病得很重,打算准你去南方将养,你意下如何?”
      胤祯叩个头道:“皇上圣德,恕罪臣不能从命。景陵乃我大清命脉所在,罪臣奉旨守陵,不敢稍离职守,唯愿在先皇考皇妣灵前悔过,为大清祈福。还求皇上收回成命。”
      雍正眯起眼睛道:“哦?”
      他呵一声,忽地一摆手,侍在门外的几个内监立即恭恭敬敬,奉进一碗药来,径直端到胤祯面前。
      “喝下去。”他声音冰冷。胤祯便是一愣。
      “十四阿哥,找不到御医啊,怎办?”
      翠玉正好寻医回来,见此情景大骇,不顾生死便扑进室内,扑通一声跪倒,“求皇上开恩!”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她认定那一碗便是赐死的鸩毒,实是怕到了极点,只恨不得以身代死,直磕得满头鲜血。
      “翠玉,退下!”胤祯连忙喝止,只道绝不能再连累这无辜女子,宁可赌上自家性命,急忙接过药碗,恭声道,“罪臣谢皇上恩典。”心下一横,仰头便是一口。
      甫一入喉,猛地一震,但觉药汤极苦,入腹如刀,五内如升起一团烈火,烧得全身剧痛,暗道不好,这便是极烈的毒药,显见自己这拼死一搏终究赌错了。
      心中便是又怒又悔,恨不得奋起发作与那人拼个同归于尽,但念及翠玉及在世的几个哥哥,如何能再累及他们,同遭毒手?只愤道“罢了!”硬生生忍着将整碗药七七八八灌下,痛得全身震颤,襟上袖上尽数淋淋漓漓。便再受不住,瘫倒在地,眼角滚下一滴泪水。
      雍正似也未想到他如此干脆喝药,脸上阴晴变了数变,良久方才吁了一口气,缓缓道:“传朕旨意,先皇十四子爱新觉罗胤祯病重,着即日迁往庐山养病。”言毕拂袖而去,一时竟似忘了胤祯这名字早已被他亲口所改。
      谢过皇恩,眼见人马退去,胤祯如坠梦中,方觉痛楚渐消,身上比先前轻松许多,才知道那碗实是良药,数年日思夜想竟然成真,与翠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是不敢相信。
      翠玉提着的一颗心才敢放下,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哇的放声大哭。
      …
      车舆滚滚,划开雨夜,匆匆回紫禁城而去。
      雍正闭目静坐车内,似已入睡。
      只听雨声越转越小,风里却渐渐夹杂了些冰凉飞絮,愈来愈多,领侍苏培盛吃了一惊,伸手去接,只见手心里落了好些晶亮亮雪片,暗道:“怪哉!才刚到十月天气,为何雪已落得这般大?”便要查看皇帝,为之添氅盖毯。
      雍正却只略一挥手示意不必,淡淡抬了抬眼,自言自语了一句:“打的什么主意,当真以为朕不知道?”
      苏培盛一怔,便即了然,笑道:“是皇上仁德。”
      雍正呵一声,复又闭目养神,却将右手两指,搓了一搓。
      指端残留的微热,是胤祯额上的温度。
      他想起他昏迷中流着眼泪小声叫“四哥”的样子,心中渐渐叠起三十年前的影子。

      雪染青松拂玉枝,红尘不到静阶墀。
      黄花未谢梅将发,相伴琴书在是时。

      三天后,一驾小车离了后半壁街十四贝子府,出西直门离京南下,径往庐山而去。

      时值雍正四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君临天下》中江华与甄志强的颜巅,但电视剧本身就是狗血同人,so本文就是同人的同人,不要追究史实,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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