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之地》暮山六月

22、哨站

　　森林一片漆黑，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可阳光却不愿向林中迈进半步。
　　寂静。
　　只有战马独自奔腾的马蹄声在空荡的回响。马的嘶鸣和人的喘息快被寂静的森林吞噬干净，似乎下一步就轮到马背上的人。
　　前路一片黑暗，哪怕高高举起的提灯也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路。
　　马背上的战士拉扯着缰绳，让战马停下。他将提灯高高抛起，提灯在半空中分裂，精密的机械零件像伞一样撑开，星星一般的灯芯垂挂在伞骨下，试图照亮更多的地方。
　　但战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在他抛出提灯的三秒之后，黑暗没收了他唯一的光源。
　　也在顷刻之间吞没了他。
　　战马独自站在黑暗里，它那里也去不了。它听见了野兽的喘息声，听见了利爪摩擦树皮的声音。可它哪里也去不了，黑暗不允许它向前迈出一步。
　　它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全身流速越来越快的血液，在黑暗里静候死亡。
　　夕阳西下时，路伊斯一行人才抵达森林边界。
　　这里无人居住，也没有鸟兽。最近的居民区也在两公里之外，且有高高的围墙保护。
　　他们在边界处稍作停留。马蹄与黑暗的森林仅有一步之遥。黑暗就像是勾人心魄的女妖，伸出双手不断挥舞着，试图往前分毫拽住停滞不前的马蹄。
　　侍卫们解下一直挂在马鞍侧面的提灯，轻拍一下灯壁，灯芯就像星星一般漂浮在灯罩内。
　　很快，他们的提灯便全部点亮。他们将等高举在面前，等待着进入的信号。前方有人挥了挥手，便有一队人向前先行迈入森林，黑暗就像潮水一般在顷刻间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一丝光亮也不能从那片黑暗里透出。
　　“就像黑洞一样。”路伊斯感慨着，他也高高举着提灯，那明明是那么耀眼温暖的淡黄色灯光，却在接触到那片黑暗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里究竟有什么，我们也并不完全知道。请一定要跟上我们的步伐，不要离开灯光一步。森林里的野兽会藏在黑暗里，吞噬一切陷入黑暗的活物。”一直呆在路伊斯身边的侍卫说着，他紧了紧手里的缰绳，看着寂静无声的黑暗森林。
　　现在要进去吗？
　　他知道不会有一点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这片森林会吞噬掉一切能够移动的东西。
　　路伊斯点点头。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他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他会像骑士小说里的主角那样，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
　　先遣队已经进去了有一段时间了，森林却依旧寂静无声。路伊斯有些不舒服，仿佛那片森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们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商讨要如何撕碎分享眼前的这些猎物。
　　“要进去了吗？”路伊斯询问。他看着身旁的侍卫，他和其他的侍卫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他的头盔上有一对高高立起的翅膀。也许是侍卫长？
　　侍卫没有回答。
　　他一直看着森林，过了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提灯，温暖的淡黄色灯光在蓝调时刻里显得很不显眼。
　　身后的队伍动了起来，马匹自觉地向前走去。即使在触碰到黑暗的那一刻它们也在颤抖，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黑暗像潮水一样包裹了路伊斯，包裹了所有人。
　　像缓缓落入水中，被吞没了一瞬间，窒息感与惶恐一齐涌上脑海。
　　黑暗之中，路伊斯好像听见有谁在低声窃笑。寒冷像无数双手抓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吐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在寒冷的冬夜，那些窃笑像是擦肩而过的人们在议论纷纷时不小心从手指缝隙中掉落的。
　　像是母亲过世之前，一家人从剧院里出来时，那些高傲的老贵族在背后对新贵的指点；也像是母亲过世之后，墓园外那些人对母亲的病情的叹息和议论。
　　并不愉快的记忆涌上路伊斯的脑海，他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向后倒去。仿佛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用力按住了他的胸口，不断下抚他的眼帘，静等着他沉沉睡去。
　　路伊斯知道自己不能睡去。他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加重自己的呼吸，声音在喉咙里嘶吼，那些声音无法组成任何一个文字，只是一段惊慌的声音。
　　终于，那些窒息感和沉重感开始离他远去。路伊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寻找自己的队友们了。
　　提灯的灯光像最远处的星星一样漂浮在眼前，光芒微弱，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路伊斯紧握着手中的提灯，他只能看见自己和□□的马匹。其他人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有提灯洒下的光芒像是星河一样不远不近地跟随在自己身旁。
　　不知晓时间，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自己真的在前进吗？还是在原地打转？
　　路伊斯想开口呼唤身旁的侍卫长，但黑夜捂住了他的嘴。即使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声音也只能在喉咙里打转。
　　野兽低沉的喘息声从黑夜里传来，它们没有一点脚步声，只有渐渐逼近的喘息。
　　战马开始变得不安分，它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路伊斯低下头想制止它，可战马无视了缰绳的束缚，它越走越快。颠簸也让路伊斯越来越不安。他低着头看着不停颤抖的马鬃，伸出手想要安抚它，无意之中也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野兽的喘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仿佛捕猎前对猎物的戏弄。
　　它们很乐意看到猎物因为慌乱而不知所措的模样。
　　但它们始终不选择上前，只是跟随在路伊斯身后。路伊斯能感受到它们的犹豫，也能感受到它们的贪婪和欲望。路伊斯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眼，在心中不断祈祷。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一把抓住了战马的缰绳。路伊斯也猛然睁开了双眼。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光里浮现，那人提着提灯，头盔上还有一对小翅膀。
　　“请不要离我太远。”那人说。
　　他的声音很低，但好在现在足够安静，路伊斯能够听清他在说什么。
　　“好。”路伊斯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出声，他有些小激动，手中的提灯晃动了几下。
　　“嘘——”侍卫长连忙收回抓住缰绳的手，示意路伊斯低声一些。
　　他挥了挥手，示意路伊斯保持安静，然后跟上自己。
　　路伊斯闭上嘴，重新抓住缰绳。抬起头时，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偏离了大部队，提灯的点点光芒组成的银河已经离自己远去。
　　不过，是不是少了一些人？少了一些灯火？
　　路伊斯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看着侍卫长模糊的背影，驱使战马跟上去。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大片光明之地。
　　路伊斯有些激动，□□的战马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他们终于抵达了光茫前，路伊斯也终于可以看清自己身边的人了。
　　“我们进去吧。”侍卫长说着，熄灭了提灯，挂回了马鞍上。
　　路伊斯看着这处像是一颗巨蛋一般的光，那是阳光，极其温暖和刺眼的阳光——这团光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黑暗里。
　　侍卫长已经进入了光中，路伊斯跟了上去，进入光中时，他没有任何感觉，就好像只是穿过了一扇门。
　　内部的森林鸟语花香，寂静的夜晚为森林笼罩了一股神秘的气息。这里的森林并不平坦，到处是断崖和山丘，但好在参天大树随处可见，每棵树之间相隔也不算太远，机械与藤蔓很自然地纠缠在一起，组成复杂交错的桥梁与道路。
　　房屋像鸟笼一样垂挂在树上，大部分都隐藏在茂盛的树叶之中，只有被当作哨站的倒吊状塔楼伸出在外。
　　路灯早已和植物融为一体，仿佛这里的道路旁的花朵本身就能够发光。
　　路伊斯一行人站在一处小山坡上，前方就是裂谷和被植物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陡峭山壁。几条道路延申过来——它们通向不同的地方。
　　身后，刚刚刺眼的光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像是一扇玻璃，能隐约看见森林的模样，靠得足够近的话，也能印出自己的轮廓。
　　光外的森林与光内的森林天差地别——树叶像是在枝头燃烧，漆黑的野草诡异地颤动着，也许毒虫野兽日日都躲藏其中窥探里面的世界。那是毫无生机之地，只有愤怒与诅咒在扭曲跳动。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充斥着黑恶的森林。
　　路伊斯看见仿佛枯槁之手那般的野草不停撞击柔和的光壁，看见蠕虫一般的细长的树藤缓缓攀上，最后又从半空中滑落。树藤的叶片也仿佛在燃烧一般扭曲着，留下仿佛长虫腐败溃脓一般的痕迹。
　　“汇报一下情况。”侍卫长的声音传来，路伊斯也收回探索的目光。
　　他看着与他一同站在山坡上的人们——少了许多人，有些连人带马一齐消失在黑暗里，有些马儿足够幸运，还能站在这里，但也只有寥寥几匹。
　　有人上前，带着惋惜说道：“少了三十四人。”
　　侍卫长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垂着头，只有逐渐加大的呼吸声传出。
　　“为什么会少了这么多人？”路伊斯问。
　　“森林会吞噬活物。”刚刚前来汇报的人替侍卫长回答，“虽然提灯能驱散一些野兽，但也只能驱散一小部分。那些野兽也会模仿人的模样和声音，或是模仿其他生物的样子来哄骗诱惑猎物离开光亮处。”
　　“这片森林里真的能有光亮的地方吗？”
　　“有，但很少。除去人造地，只有几处湖泊能接受到些许光亮。有些来不及离开的动物会栖息在那里。”
　　“那……”
　　树梢上忽然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来的人风风火火冲了下来——那是位身材矮小的男性，他有些消瘦，但不影响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他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色长袍，披着一件沾着树叶的披风，披风上还坠着金色的吊坠。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右眼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那只眼睛也十分浑浊。
　　他高举着双手冲到了侍卫长的面前，这时他才开口说话：“谢天谢地，你们终于到了。”他的嗓门很大，中气十足。
　　“久等了，塞西诺德先生。”侍卫长从马上翻身下来，他比塞西诺德高了一个头多，只好低着头与他讲话。
　　“噢，也没有多久。阿尤诺，这位就是路伊斯先生？”塞西诺德说着，抬头去看还在马上的路伊斯。
　　路伊斯连忙从马上下来，踩到草甸上时还差点崴了脚。他抓着缰绳，站到了塞西诺德的面前。
　　“噢……”塞西诺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路伊斯，还伸出手敲了敲他身上的盔甲，“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大，先生。”塞西诺德感慨着，又扫视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队伍，“看来少了不少人啊，这片森林确实越来越危险了。”
　　“这片森林到底发生了什么？”路伊斯询问。
　　但塞西诺德没有选择回答他，只是对着队伍挥了挥手，然后告诉阿尤诺：“带他们去休息一下吧，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阿尤诺带着队伍中剩下的人踏上了藤蔓与金属组合在一起的桥。他重新骑上了自己的马，而路伊斯的那匹马也跟在他身后。藤蔓摇晃的吱嘎声和金属与马蹄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很是怪异。
　　“说说吧，雷德托克让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塞西诺德一边说一边带着路伊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那条路比阿尤诺走的那条要窄，也更陡峭一些，它通往更高的地方。
　　“主教大人让我带您回去。”路伊斯跟在塞西诺德身侧，如实交代。
　　“回去了？为什么？”塞西诺德很是困惑，他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继续往前走。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我想——阿特兰斯老师和我说过，‘婚礼’需要您和主教大人一起主持。”
　　“‘婚礼？！”塞西诺德惊呼一声，他撇了一眼路伊斯，然后低声喃喃，“怎么会这么快，而且，为什么和风带来的讯息不一样？不不……”
　　路伊斯没有听清塞西诺德在说什么，他低着头询问：“塞西诺德先生？”
　　“没什么！”听到路伊斯声音的塞西诺德赶紧摆手，“赶路一整天辛苦了，我带你去房间，其他的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说完这番话之后，塞西诺德不选择再回答路伊斯的任何问题，只是一味的向他介绍这处哨站，听得路伊斯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