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三山九塔

8、空号

　　孟湘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抽了抽鼻子，似乎宁远容的清甜气息还在身边没散尽，孟湘觉得疲乏，搂住被子想再眯一阵，就听到外面宁远容的声音。

　　声音很小，仿佛怕吵醒了她。

　　“于叔，简历我给你发过去了，你看着给安排安排，谢谢了……”
　　“嗯，单位同事的弟弟，就学这个的……”
　　“好好，谢谢于叔，挂了啊。”

　　没去上班吗？她。
　　孟湘看看床头柜上的表，已经十点多了。

　　“吵醒你了？”宁远容回到卧室，瞧见孟湘坐在床边盯着钟表发呆，问道。
　　“没，自然醒的。”孟湘揉了揉太阳穴，回答道。

　　从前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作息特别不规律，失眠情况也很严重。
　　昨晚倒是意外地睡得很好。

　　“来吃饭。”宁远容赤脚走到她身边，低头在她头顶轻轻一吻。

　　“没上班？”孟湘的鼻音很重。
　　“请假了，陪你吃个饭再去。”宁远容拉起她：“不敢给您乱吃，随便做了点。”

　　清粥，四五个清爽的小素菜，还有切好的芒果和洗好的蓝莓。

　　吃吧，反正不知道还能吃多久。
　　孟湘坐在桌边，喝了口水。
　　水温正好，她刚刷过牙，喝下去还带了点薄荷味。

　　“谢谢你。”孟湘夹了一筷子芝麻菠菜，配着白粥细细往下咽。
　　“别这么跟我说话。”宁远容眉毛微蹙，尖尖的嘴角撇出个不高兴的弧度。

　　她沉下脸的时候看上去很不好惹。
　　患者看到她沉下的脸，都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同事看到她沉下的脸，还以为又是哪句话惹到了这个帝都来的高材生。
　　只有孟湘不这么想。

　　生气了？那把我赶出去好了。

　　孟湘想。

　　“那个住院的费用……”孟湘夹起一根土豆丝铺在粥上，低头慢吞吞地说道。
　　土豆丝又细又长，宁远容刀功真好，不愧是外科医生。

　　“我把你害进医院的，我该负责。”宁远容停下筷子，看向孟湘。

　　因为昨晚的事生气了？
　　情绪突然崩溃？
　　本来心情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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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远容脑子里瞬间闪过八百个念头，又被通通否决。

　　孟湘低头：
　　那过去八年的时间呢？
　　谁能负责？

　　随后道：“好吧，你也不缺钱。”

　　宁远容觉得孟湘很有些有意气她的意思，但却又无法洞悉她真正的动机。
　　她倒不觉得生气——现在已经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生气了。

　　还得再好好想想。

　　“吃完了碗放洗碗机就行，钥匙卡在茶几上，下午晚点儿我给你打电话，去你姑婆那，已经说好了。”宁远容起身穿衣服换鞋，提上包就往门外走：“有什么给我发消息，拜拜。”

　　孟湘现在很显然在自己身上受了什么刺激，倘若贸然哄劝说不定会造成更坏的后果，当然放任她难过下去也不行……
　　宁远容一边下电梯，一边给张桂芳发消息。

　　“婆婆，我跟孟湘晚点来看您。”

　　“哎，好，你上次说的你家饭店送来的饭我吃了，不愧是大饭店哈，就是好吃……你也要跟孟湘两个好好吃饭，饭要人多吃起来才香……”
　　张桂芳发过来一条长达五十九秒的语音。

　　孟湘想着要履约的话，就不会做什么傻事。
　　宁远容心想。

　　八年。
　　孟湘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

　　八年前，她刚到斐市，下火车站后，她也喝了这么一碗粥。

　　舅妈给了她五百块钱和一个旧手机。
　　旧手机里甚至没有手机卡。

　　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里什么都贵，她盯着菜单想了半天，就要了一碗三块钱的白粥。
　　送一碟泡菜。

　　她背着包辗转了无数个找工作的地方。
　　她说自己是高中学历，却拿不出高中毕业证——她高□□学，刚刚好没拿到毕业证，算是高中肄业。

　　初中毕业的学历能做什么呢？超市收银都要高中毕业。

　　她开始在烤鱼店端盘子。
　　烤鱼店老板嫌她不会站在门口大喊大叫招徕客人，反复扣她工资；老板娘看她有几分姿色，总疑心她会勾引老板或者老板的儿子，两个月之后，她就被烤鱼店扫地出门。

　　之后是炸鸡店。
　　再之后是奶茶店。

　　直到她遇到了毛茜茜。

　　奶茶店里，有人偷拍女生裙底，毛茜茜大耳光扇上去揪着那猥琐男不放，最后来了警察，孟湘也被带去调查当时的情况。

　　她永远也忘不了毛茜茜从派出所出来趾高气昂打车的样子。
　　“呸，什么东西，这种孙子老娘见一个打一个，打死拉几把倒！”
　　孟湘被逗笑了。

　　“你笑什么？”毛茜茜朝她走来。

　　后来她跟着毛茜茜进了传媒公司，拍段子，做直播，公司大部分时候都管饭，还能住一个小小的宿舍。

　　宿舍是上下铺，一个小房间里住着六个人，大都是像她一样，小地方出来的打工妹。

　　孟湘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床板，时常会想：大学里的上下铺也是这样的么？

　　她有了一点儿钱，足够她办新手机卡、交一整年的话费，还买了新的智能机。
　　她拨通了无数次那个刻在她脑子里的电话号码，发过去无数条消息……

　　空号，永远是空号。

　　查无此号，查无此爱。

　　曾经的同学中，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联络的朋友，没有一个能供她打听宁远容下落的人。

　　八年里，她恨过，怨过，也为自己感觉到不值得过……
　　但最后都败给了爱。

　　无论如何，她都爱宁远容。

　　宁远容刚进住院部，就碰到了迎上来的金晓玲。

　　“宁医生，那个……”
　　“哦，你弟弟那个事我说过了，过几天他给你弟答复。”宁远容将车钥匙塞进包里，快步往办公室走。

　　“不是，不是，宁医生，是跟……跟你前女友有关系！”金晓玲心一横，终于还是说出了“前女友”三个字。
　　“孟湘？”宁远容有些意外。

　　金晓玲点点头，拉着宁远容去了个时常没人路过的消防通道。

　　“宁医生，你刷短视频吗？”金晓玲问道。
　　宁远容摇头。

　　她忙得脚打后脑勺，闲下来的时间睡觉都不够，哪有那个闲情逸致？

　　“你看这个。”金晓玲打开手机上一个短视频软件，点开一个账号给宁远容看。

　　账号叫“小九娘”，下面密密麻麻一排视频，上面大大的标题全是“结婚三年，我老公出轨了”、“未婚夫的青梅竹马是绿茶”、“白月光大战黑月光”等宁远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宁远容直皱眉。

　　“那两天我就觉得孟湘像一个人，最近刷到小九娘忽然想到，你瞧瞧，她是不是很像这个小九娘？”
　　金晓玲点开了一个播放量和点赞量都很高的视频。

　　视频开着美颜，打了光调了色，但女主角一出场，宁远容还是愣住了。

　　那不是孟湘是谁？

　　“是吧，你也觉得像。”金晓玲觑了眼宁远容的脸色，戳了戳屏幕。

　　宁远容点头“嗯”了一声。

　　“还有，还有。”金晓玲点开最新的一条视频。
　　里面的女主换了个人，不再是孟湘那张脸了。

　　“这个账号是日更的，前几天发视频都还是孟湘的，今天忽然就变了个女主，我猜之前是发了库存，这几天库存没了，他们重新找人拍的。”金晓玲是短视频软件的重度用户，很容易就能想到其中原委。

　　“我知道了。”宁远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你。”

　　金晓玲也觉得开心：“不谢不谢，宁医生，祝你们幸福啊！”

　　宁远容看她一眼，露出一个少见的笑：“会的。”

　　金晓玲收起手机朝自己的科室跑——她卡着点出来的，得快点回去。
　　她心里有些开心，一半是为宁医生真的帮了自己，另一半……她觉得脑补宁医生和那个叫孟湘的患者爱情往事也很开心。

　　糟了，我居然在嗑真人CP？
　　金晓玲一怔。

　　随后又想，真人CP还不好？看得见摸得着……不是，倒也不能随便乱摸……

　　宁远容抽了点时间给自己手机上下了短视频软件，下班后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坐在车里搜小九娘。

　　小九娘的确是孟湘。
　　也不知道是化妆还是角度的问题，孟湘在视频里看上去没有那么瘦，精神状态也不错，加上一些光线调整，大部分人能一眼认出孟湘就是小九娘的可能性并不大。

　　宁远容接着往下看。
　　这是个情感类账号，围绕着小九娘——即孟湘和一个小白脸俩人展开，有时候小九娘是受气包小媳妇，有时是抛弃男人之后奋发向上的大女主，有时又是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一圈看下来，宁远容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跟那男的怎么还真的牵手接吻拥抱了？

　　宁远容开始翻评论区。
　　毕竟除了广告，其他视频底下的评论都有四五千条，这些粉丝粉了这么久，说不定比她还懂孟湘。

　　打开评论区，宁远容以为自己进了公共厕所。

　　各种污言秽语用谐音绕过平台审查，肆无忌惮地攻击着孟湘或者那个小白脸，还有粉丝之间的互相指责谩骂，一口气吵上十几条都算是少的。

　　她知不知道这些评论？
　　宁远容握着手机想。

　　要是知道评论，她又怎么忍住不骂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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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像不用刻意忍，天生就是受了欺负也不会骂回去、不会与人起争执的性子。

　　她为什么不骂回去打回去呢？
　　八年前，这个问题困扰了宁远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