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三山九塔

14、纪湄

　　宁远容这天值夜班。

　　孟湘最近因为吃药的关系，睡眠时间格外长，吃过晚饭随便翻两页书就困得睁不开眼，只好抱着书坐在床上看，看困了倒头就睡。
　　她不怎么玩手机，回来这两周也只跟张桂芳和宁远容联系，暂时隔绝了信息高速传播的互联网。

　　宁远容在时，总会在她睡前帮她把手机免打扰打开。今天值夜班，宁远容走得早，孟湘困了就睡，也忘了给手机静音这回事。

　　十点半，孟湘被手机铃声吵醒。

　　屏幕上来电显示是毛茜茜。

　　毛茜茜？
　　孟湘有些茫然地接起了电话。

　　还不等孟湘出声，电话那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起：“孟大网红，你他妈是有点那个大病吧！离职了还他妈看公司账号看个没完没了？真以为小九娘离了你转不开了是吧？我告诉你，这是第一次！我看在咱俩之前的情分上压下来了，再有下次你等着收法院传票吧你！”

　　“啊？”孟湘脑子里一片混沌，半天没反应过来毛茜茜在说什么。

　　“装装装，装你妈了个逼！”毛茜茜似乎是一脚踢倒了什么东西，发出“砰”一声巨响，随后又“嘶——”抽了一口冷气：“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别他妈太狂，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听过没？就是跟你说的！”

　　“不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最近在……回老家了。”孟湘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揉着太阳穴，努力跟毛茜茜解释。
　　“你不用跟我解释，自己做了什么心知肚明，我劝你别特么太自恋，老娘对你算仁义了，你也少给老娘惹麻烦！”毛茜茜恶狠狠撂下最后一句话，挂断了电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

　　孟湘坐在床上清醒了一阵，抱着手机又把曾经的几个短视频软件下了回来。

　　她自己的账号是个私密账号，大部分用处是给小九娘点赞和刷礼物——公司报销。
　　所以一点进短视频软件，时间线上全是小九娘的作品。

　　新小九娘是同公司新来的女孩子，跟她长得有一点神似，也挺符合小九娘日常受气包那个人设。视频还是老样子，婆媳矛盾、夫妻争执，男女朋友吵架，互相出轨……

　　孟湘看着评论区的图标上显示了1.3w，犹豫几次，终于还是点开了。

　　有几个账号挺眼熟的，好像是冬阳传媒的内部号。
　　为了小九娘换人，这几个内部号在视频下面可劲夸这个新九娘，说她长得漂亮，说她演戏毫无痕迹吊打一些整容小花……

　　夸得生硬到尴尬的地步，孟湘都觉得有些无语。
　　奇怪的是下面还有一百多条回复。

　　孟湘点进回复慢慢看。

　　有个叫“好眠”的账号跟这条评论杠上了，一五一十细说从前小九娘哪里哪里也好，捧新九娘用不着拉踩以前的九娘。
　　就这么吵了一百多条。

　　孟湘慢慢皱起了眉头。

　　她点开曾经自己的视频，手指飞快上滑，一目十行看评论。

　　除了“好眠”会跟那些恶臭评论对骂之外，还有个叫“繁城雪”的账号，头像、简介还有平时点赞视频都跟“好眠”大相径庭，也在跟“好眠”并肩作战。

　　孟湘继续深挖，挖出了四五个账号。
　　以“好眠”为首，“繁城雪”为头号大将，还有个叫“COPD”的左膀右臂，一个叫“可乐好喝”的封疆大吏。

　　这几个号战斗力很强，筛选出来那些人身攻击的、语言下流的、阴阳怪气的评论，轮番骂了回去。

　　COPD……
　　孟湘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四个字母的意思，打开搜索软件一查，彻底笃定了这就是宁远容。

　　是慢性阻塞性肺气肿的意思。

　　她哪来这么多时间？

　　孟湘看了眼评论时间，时间也不太规则，她记忆比较模糊，已经记不太清在这些时间里，宁远容都在做什么了。

　　她一条条看着那些评论，忽然苦笑一下，眼泪慢慢落了下来。

　　她忽然好想宁远容，想现在就见到她，想与她说很多很多话，想跟她在床上耳鬓厮磨，想做很多很多事……

　　孟湘不知哪来的力气驱散了困意，起来洗手洗脸，跑进厨房精精细细给宁远容做了一顿饭。
　　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堵塞在她胸口，她将这些满到快要溢出的爱编织进那些食物里……宁远容能否感觉到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要在那里就够了。

　　繁城人民医院。

　　宁远容没什么睡意，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书。

　　她从小在学习上就很有一套，别人花一小时看完的东西，她半小时就能看完，小时候她也懵懂，也爱玩，但长大之后，人与人的这种差异就逐渐拉开。

　　她做事的时候是专注的。
　　看一分钟书，就是吸收了一分钟知识，放下书就能去玩，拿起书就能一秒进入状态，这是她几乎在学习上没败过的制胜法宝。

　　曾经班上也有学习中上的学生拿着自己的笔记请她提建议。
　　那笔记本美观大方、笔记工工整整，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不同类型的知识点，再用马克笔一一涂上底色。
　　有些地方还画上边框，怕写不整齐的地方还要用铅笔和尺子打上格子，等干透了再擦掉……

　　宁远容有些无奈地看着一本不知是手账还是笔记的本子，不知该从何建议起。

　　“宁医生！宁医生！”门被敲响，外面是个焦急万分的声音。
　　宁远容听出来，那时金晓玲。

　　“金晓玲？”宁远容起身去开门：“有什么事？”

　　金晓玲跟她不在一个科室，跑过来怪远的。
　　“宁医生，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只能过来找你。”金晓玲跑得肚子痛，捂着肚子喘粗气：“纪，纪湄女士是你母亲吗？”

　　“绞丝旁那个纪，三点水和一个眉毛的眉。”金晓玲说得更清楚了些。

　　“嗯。”宁远容慢慢皱起了眉头：“发生什么了？”

　　“救护车拉进来的，急诊给转……转妇产科去了……”金晓玲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旁人才小声说道。

　　妇产科？
　　宁远容表情慢慢沉了下来。

　　“说是……怀……孕了，那个，签字的是宁宇成，我，我记得这是你父亲的名字，就……”金晓玲觉得太尴尬，有些说不下去了：“反正你快去瞧瞧吧，我先走了！”

　　“好。”宁远容面无表情地送走了金晓玲，胸部起伏了半晌才平静下来，迈开两条长腿朝外走去。

　　宁远容没在医院里交朋友，跟同事关系也仅限于同事，大家好像都能感觉出她家有钱，却不知道她父母正是繁城有名的企业家夫妇。
　　金晓玲在医院里加了好几个护士群，刚刚就看到里面有人说急救车送来个高龄孕妇，又有人说是宁老板的老婆，做餐饮的宁宇成，字就是他签的。

　　金晓玲因为弟弟的关系，弯弯绕绕知道宁远容的父亲，打了几个电话宁远容没接，只好专门跑了一趟。

　　是不是因为宁医生的关系，她父母才想要其他小孩的？
　　金晓玲忍不住想。

　　繁城人大都传统得很，宁医生父母应该很难接受这种事吧……

　　“爸。”
　　宁宇成将头从双手中抬起，穿着白大褂的宁远容就站在他面前。

　　出息了，穿白大褂有模有样。
　　宁宇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回事？”宁远容有些漠然地低头看着父亲，淡淡问道。

　　她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没有关心，仿佛只是医生在询问病人，怎么回事？哪里不好？

　　不肖子孙，倘若不是你，你妈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宁宇成很想恶狠狠骂一句站在他面前的女儿，但商海沉浮几十年，他也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哪怕是在女儿面前。

　　这里是医院，闹出太大笑话不好。

　　“晚上我跟你妈陪朋友吃饭，你妈穿高跟鞋滑了一下。”宁宇成脸色灰败，眼里交织着恼怒与自责。

　　“孩子怎么要上的？”宁远容继续问道。
　　仿佛面前的不是父母，而是从不相识的病人。

　　“我跟你妈去帝都，高科技做的。”宁宇成声音不大，说这话时也没去看宁远容的脸。
　　“好。”宁远容点点头，抬步朝着妇产科办公室走去。

　　两个医生正在商量怎么解决这事，孕妇和家人想保孩子，但这孩子……
　　谁都觉得保不下来。

　　宁远容敲门进去，两位医生都有些错愕：“宁医生，你……”
　　又忽然想起签字的也姓宁，那位高龄孕妇的眉眼间又与宁远容有些相似，恍然道：“患者是……”

　　宁远容点点头：“我妈。”

　　宁远容了解了情况，大概也知道了一二。
　　纪湄都五十了，肚子里这胎四个多月，之前就有过先兆流产的病史，这次只怕更……

　　“宁医生，你说这，唉……”值班医生看宁远容的眼里带了点同情。
　　宁远容摆摆手：“我进去看看。”

　　纪湄此刻出血不算太严重，心里还想着再往省城转院保胎的事，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跟医生说，却见病房门一开，进来的是宁远容。

　　她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已昏睡过去了。

　　“妈。”宁远容站在纪湄床头，双眼盯着点滴瓶上的药名看。
　　纪湄继续装睡。

　　宁远容到底是长大了。

　　她要学医，没人能拦着。
　　她不继承家业，不管宁家生意，没人敢强迫，她当医生，社会地位高，她在帝都的导师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

　　人可以不当大官，可以不做大生意，但人会生病，人还会死。
　　任何人都会。

　　宁远容在话语权上已经有了与他们分庭抗礼的本事了。

　　“妈，我知道你没睡着。”宁远容伸手将点滴调慢了点，随后踱着步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颇有要与纪湄谈个痛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