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举头望山月

63、婚车

　　早上六点，黎光准时睁开眼，昨晚那一幕换作安年可能在看到院子里有个人时就吓的大叫，但她一向不怎么害怕这种东西，更何况她第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华烨。

　　看完萤火虫后，她没等华烨进门就回房间睡了，不感动当然是假的，但她没想好怎样对待这样一如既往对她百般关切的华烨，所以下意识选择逃避，躺下后本以为会失眠到天亮，但没想到刚躺下就一夜无梦，睡到自然醒。

　　醒来后，安年还扒着她的胳膊睡的正熟，身侧的孙春水已不见踪影，她轻轻拿开安年的手，拉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豆香混杂着油条包子的气味传来。

　　云远正坐在桌前，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身白衬衫黑西裤坐在那儿看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纸质报纸，听到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早。”

　　“早”黎光绕过他往公用卫生间走，孙春水刚洗漱完从里面出来，刘海上还沾着些水珠，满脸笑容跟她打招呼：“黎光，云远买了早餐，有你最爱吃的酒酿汤圆，洗漱完快来吃。”

　　黎光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带走她头发上沾着的那点水珠：“好。”
　　她简单洗漱完，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出来，桌前便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桌人。

　　云远跟孙春水她能理解，两个都要一个要去学校，一个要去医院，剩下几个，安年一向九点前没起过，陆维因为职业原因，联系他通常都得十点后，还有两个昨天刚回来，时差都不用调的吗？
　　她走到桌前，坐到孙春水跟安年中间，才发现桌上的怨气一个比一个重。

　　安年一脸怒意戳着盘子里的鸡蛋嘟囔着：“等姑奶奶我混出名堂了，一定要让那些甲方跪着叫我祖宗，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成片不满意，昨天核对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要求重拍，重拍，重拍，今天三十八度的高温，他给我顶着大太阳拍一个看看。”

　　云远手里的报纸终于放下了，夹了个包子放到她盘子里：“先吃饭，别气，吃完饭，我陪你去跟甲方谈谈。”

　　安年狠狠地咬了口包子：“今天你导师不是找你有事，不用陪我，姑奶奶我一个人也能舌战群儒，大杀八方，打的他们屁滚尿流地求着我用这个片子。”

　　坐在他对面的黎风头上还翘着几根呆毛，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含糊不清地偏头说：“远哥，我需要你，你能不能替我去把这破节目录了，哪个好节目要早上七点开始录啊，会死的，真的会困死的。”

　　听到这，黎光是明白了桌上怨气如此之重的原因，往嘴里塞了个汤圆，扫了一眼神色郁郁的陆维跟垂眉耷眼的华烨。

　　她翻了翻聊天记录，得知今天的拍摄形式做了改动，本来先导片录两天，都是嘉宾直播自己的生活。但昨天的素材已经足够第一期节目剪辑，今天再采取这样的方式未免没有新意。

　　节目组临时换了第二天的拍摄内容，采取录播的方式进行，早上七点节目组会接各个嘉宾到达节目录制地点，今天的节目有一部分需要在户外进行，建议嘉宾穿休闲运动装过去。

　　往上又扒拉了两条消息发现何堂月问她需不需要派造型师跟化妆师过去，黎光瞄了眼时间，已经快六点半了，这个时间赶过来时间也来不及化妆换衣服。

　　妆不化也没多大影响，鞋子本来就是运动鞋也不用换，昨天的衣服淋了点雨吃饭时又沾了点油渍还没洗，她现在穿的还是阿姨放在客房的睡衣，衣服有些难搞但也不是没办法，黎风的行李箱昨天带回来了，找两件黎风的衣服凑合凑合也能穿。

　　想好解决办法，黎光也不再纠结，慢吞吞吃着自己的汤圆，等她吃完，云远三人都早已出门，她戳了戳黎风：“你衣服给我拿两件，我换身衣服就走。”

　　黎风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嘴周还沾着点白色泡沫，头上的呆毛还没下去：“啊？”

　　“怎么了？”黎光疑惑。

　　黎风抽了张纸巾抹了把嘴，打了个饱嗝：“没事，就是我带的衣服不多，怕挑不出来你能穿的。”

　　事实确如黎风所言，他二十六寸的行李箱里，塞的衣服统共没有十件却凑齐了彩虹色跟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他身上那身蓝色短袖跟黑色短裤是除了他昨天的衣服外唯二能拿的出手的衣服。

　　黎风蹲在自己的行李箱边上，挑挑拣拣地拿出一件黑色蝙蝠侠套装举过头顶：“姐，这件最薄，你忍忍也能穿。”

　　黎光没接，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大的箱子里就没第二件正常的衣服，瞥到另一半被拉链封着鼓鼓囊囊的箱子问：“那半边箱子装的什么？有衣服吗？”

　　黎风把那身蝙蝠侠衣服扔回去，听到黎光的话探身拉开拉链，里面五颜六色的玩偶争先恐后弹出来，他捧起一个皮卡丘从地上蹦起来怼到黎光脸前：“surprise！”

　　“姐，这可是我这七年每拿一个冠军后抓的娃娃，每一个都是我的心血，特意带回来给你的，有冠军娃娃保护你，以后雨再大晚上你一个人也不怕了。怎么样，开心吗？”

　　黎光说不上当时什么心情，拿走那个娃娃还是微笑道：“开心。”

　　进来拿手机的陆维刚好目睹这一幕，没忍住笑了声，黎光抬头扫了他一眼，陆维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黑金色Polo衫，果断往外一指：“叶子的，我什么也没带。”

　　华烨斜倚着门框穿着件绿色T恤，下身一条简单的白色短裤，笑的春光荡漾一般冲黎光打了个响指：“刚好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件礼物，今天穿出门很合适。”

　　他拿出衣服的时候，在场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华烨摸着下巴看着手上的白色T恤跟绿色短裤：“怎么了，不好看吗？尺码应该没多大问题，我照官网上晨晨身高体重买的。”

　　陆维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接了一句：“确实，挺好看的。”

　　黎风抓抓自己的头发侧头看了眼黎光斟酌道：“姐，要不你考虑一下蝙蝠侠。”

　　最后华烨也没再逗黎光，把那身衣服给她后，自己换了根黑色短裤，上面又搭了件酒红色短袖衬衫外套。

　　安年走的时候留了瓶防晒喷雾，孙春水走的时候留了根口红，黎光换完衣服给自己扎了个丸子头，喷了防晒喷雾，涂个口红就算全部整理完。

　　出门就见黎风捧着个手机打游戏，剩下两个凑在一块也不知道在说点什么，三人是实打实的的除了换了身衣服别的什么也没弄。

　　本着对节目的重视跟尊重，黎光让他们把防晒喷雾一人喷了一遍，拿了个梳子跟吹风机把黎风立在头顶锲而不舍的呆毛给弄了下去。

　　怕华烨家在这里的地址被泄露出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四人还是七拐八拐绕了一段路，在路口等节目组的车来接。四人衣着简单但架不住身材好颜值佳，站在路口那十分钟，就已经送走了三批打听他们婚恋情况的大爷大妈。

　　《年少有为》节目组确实想过让黎光跟罗晓，陆维在节目里浅浅炒一个CP增加点收视率什么的。但从没想过最后固定嘉宾总共七个，竟然能凑成黎光的亲弟，竹马，知己，天降都混在里面。粉丝从昨天开始就建议节目组换一个名字叫《黎光传》。
　　本来这也只是粉丝的调侃，但当摄制组的人车刚刚驶过路口看到黎光站在那，身后三个男人一个撑伞遮阳，一个提包拿水，还有一个应付身后的大爷大妈，当时就觉得，这名字说不定确实得改。

　　好不容易把四人从大爷大妈的围攻里解救出来，摄制组直接拨了一辆车给他们，四人自己开车去目的地，省的车上有他们后期还得打码。

　　黎光没有驾照，黎风跟华烨上车就爬到后座补觉，最后只能陆维开车过去。

　　等车真正驶上路，刚好赶上早高峰开始，哪怕去的地方在五环外，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最后也被堵了近一个小时。

　　走到后半程基本不堵了，陆维车开的很是顺畅，后座的两人睡的还是很熟，没有一点醒的迹象。

　　黎光刚开始还跟陆维时不时聊上几句，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几乎又要陷入混沌状态时，陆维突然冒出来了一句：“黎光，安老师要结婚了，她结婚你去吗？”

　　黎光四散的思绪被打断，被迫集中注意力到陆维的问题上：“什么时候？”

　　“十一左右。”

　　十一这个节目差不多也要录完了，按照她的计划那时的她应该是在医院里，等待着未知的结局。她踌躇几秒，手中不自觉地转着手机：“我尽量抽空过去，如果没能过去，你帮我给安老师带句祝福，就祝她，往后余生，万事由己，随心而活。”

　　陆维轻轻踩下刹车，等着红灯过去，抽空偏头问她：“为什么不祝她新婚快乐？”

　　相邻的车道上恰好停着一列婚车，黎光突然轻轻勾唇笑了问他：“陆维，安老师的家庭背景你了解多少？”

　　陆维摇头：“我只知道她是北京人。”

　　“那我给你补充几点，到清阳教学前，她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里在北京市区就有好几套房。陆维，你说这样家庭背景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后会去做什么？”黎光似是提起了一点精神，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陆维一直知道安雀然家境不错，但从没想过是这样的优渥，他停顿了一下：“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出现在一个十八线小乡镇里。”

　　黎光靠到椅背上感慨：“是啊，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出现在清阳。”

　　她偏头看着窗外左转的婚车讲道：“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过天晴的清晨，学校还没开学，我在郭主任办公室帮忙整理开学的分班名单。当时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一个支教老师临时过来，让他九点到车站去接一接，尽量安排的住宿条件好一点，电话里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个老师不会待很久，差不多就是到我们那刷个脸，等考研或者保研的时候顺利点。”

　　红灯转绿，陆维踩下油门驶上岔路：“那个老师就是安老师？”

　　黎光点头，看到车窗外的婚车依旧与他们并行：“对，那时候学校的老教师被县里几个新办的初中挖走了很多，剩下的教师大部分都是刚毕业过来实习的师范生，还有就是待不到一个学期就走的支教老师。镇上为孩子打算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到县里或者市里的寄宿初中去上学。学校当时不仅师资力量弱，生源也越来越少，发展越来越艰难。
　　郭主任跟校长他们那时候天天开会，到各个村里去招生。他本来就忙，接完这个电话又得到村里的小学去招生，气的拍着桌子跟办公室里的老师说农村的孩子出路本来就窄，现在教育被他们当成镀金的跳板，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的孩子被踩在泥里，他们的未来该怎么办？
　　当时我年纪不大，没有很明确的是非观，我只看得到，郭主任为了留住一个好教师卑声屈膝的样子，校长跟他辗转多少个小学磨破的鞋头，还有他们为了不影响学生整体学习进度，自己顶上那些老师的空缺，熬夜点灯排课佝偻的腰。心里对这个注定只是来镀金的教师自然也没多少好感。
　　郭主任要去开会，让我帮忙去接新老师到学校，虽然不高兴，但我还是按时过去了，路上碰到周奶奶生病要去卫生院做检查，她不识字，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打电话给车站的孙爷爷让他帮忙留一留安老师。
　　赶到车站的时候大概快十点，安老师蹲在候车室的门口手里捧着一根玉米跟孙爷爷聊天，笑的很开心。”

　　后座的黎风跟华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黎风突然插了一句：“孙爷爷种的玉米特别甜。”

　　华烨接了一句：“候车室里空气不好，所以我每次过去都跟他一起蹲在门口吃。”

　　陆维想了想说：“我没吃过，你们孤立我。”

　　黎光本也不是要说这个，被他们这一打岔，倒也不由笑道：“孙爷爷每年都会给安老师寄玉米，等录完节目你去找安老师让她给你煮一根。”

　　黎风扯着安全带挤到黎光边上好奇道：“姐，然后呢？你不会就因为这根玉米就对这个安老师改观了吧？”

　　黎光摇头：“那倒也没有，当时只是恢复了平常心，没有好恶之分。我不怎么喜欢跟陌生人讲话，路上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我偶尔会答一句，那天临进学校前，我只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教学，我以为她会说什么支持国家教育事业，帮助山区孩子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当时就是这样一列婚车驶过学校门前，安老师指了指那列婚车对我说‘她曾经以为只要她努力学习变成一个普遍意义上优秀的人，就能得到父母的认可，追上喜欢的人，就能坐上那辆婚车。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不管她怎样努力，麻雀也只是麻雀，追不上鸿鹄的志向，也坐不上属于凤凰的婚车，她前二十年都在为了别人的期许而活，后面的人生怎样过该由她自己决定。她没能变成翱翔九天的鸿鹄，就想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助淤泥里的孩子长成参天大树，能攀天，能撼地，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后来她在清阳一待待了五年，直到最后离开也是因为父母生病不得不走。
　　安老师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几乎从未为自己活过，所以，我祝她，往后余生，万事由己，随心而活。”

　　装饰精美的婚车在黎光话落后右拐离开，长长的婚车队伍很快只能看得到一个黑点，黎风看了眼窗外又问道：“姐，所以最后那辆婚车，安老师坐上了吗？”

　　黎光本想摇头说不知道，似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一般，安雀然此时给她发来一张电子请柬，她点开后笑容绽开：“我不知道现在这辆婚车是不是安老师一直追逐的那辆，但安老师发给我的请帖上新郎的名字叫‘顾鸿之’，不管是不是，属于她少女时代的那个梦也已圆满落幕。”

　　黎光三言两语下，一个少女从十六岁开始到三十岁结束，长达十五年的自我放逐与寻找终得圆满。

　　黎风还缠着黎光想听关于安老师的故事，但车已经到了终点，再多的故事只能留待下一个契机，在不经意间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