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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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十一年隆冬魏王府
“绿翘，这是你们屋的炭！”管事的胖嬷嬷吆喝着，一个约四五岁大小的小丫鬟跑了过来，背起和她身体差不多大的筐，嘴里还不忘跟嬷嬷道谢。
“谢谢嬷嬷。”奶声奶气的声音，胖嬷嬷倒是不忍心为难她这个女娃娃。
胖嬷嬷目送她远去，心想这么水灵的女娃娃，可惜生来就是奴籍，将来嫁到富商家里做个妾便是极好的出路了。
真是可怜哟。
绿翘踉踉跄跄地背着那筐炭，沿着路熟练地拐了几个弯后，回到了王府下等奴仆住的院子。
她住的这间厢房有十个人，多为王府膳房的嬷嬷。
只有一个年轻的丫鬟书兰，年方二八，样貌出众，杏眼桃腮，细腰丰臀，不少嬷嬷背后骂她是个天生的狐媚子，定是个不安分的浪蹄子。
绿翘听不懂何为浪蹄子，每次都认真和那些讲书兰坏话的嬷嬷解释，书兰姐姐是好人。
“绿翘你回来啦，快把炭放下，那么重你哪里背得动。”一个样貌上佳的年轻丫鬟掀开厚重的门帘，连忙解下炭筐，“单嬷嬷真是的，竟叫你去取炭。改明儿我去和她说，你还小呢，不能干这么重的活。”
“书兰姐姐！”绿翘抱住她的腰，亲昵地蹭了蹭，“绿翘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帮你们做事了。”
书兰“哧哧”地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糖，“今儿个王妃娘娘心情好，赏了下人好些物件。我在膳房搭把手，也分了些。喏，你不是吵着没吃过糖吗？这包糖是燕寒坊出的，可好吃了！”书兰拉过她低语，“别让单嬷嬷发现。”
绿翘脸蛋冻得通红，听完她的话连连点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书兰笑了两声，胡乱摸了摸她的头发离开了。
一个黝黑的小男孩躲在廊后偷看，他的眼睛大又圆，约有四五岁的年纪，身体却比寻常年龄的孩子瘦弱，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了。
“我要告诉嬷嬷，你偷吃糖！”小男孩奶声奶气地指着她说。
绿翘气鼓鼓地瞪着他，“别胡说！”
“我就要说就要说，气死你。”小男孩对她做了个鬼脸。
绿翘气不过，上前推了他一把。
他坐在地上开始嚎哭，瘦得皮包骨的手摸着眼泪。
“你们嚎丧呢？！不许哭，惊扰了主子咱们都得挨罚。”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衣的中年女人走进院子，她清瘦的脸颊已经有些凹陷，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沟壑，眼神中满是疲惫。
“嬷嬷，我没哭。”绿翘替自己辩解道。
小男孩不敢再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嬷嬷，我们住的很偏僻，不会惊扰到主子的。”
“你们忘了我的话？在王府里，一言一行都要守规矩，咱们做奴才的本分是服侍好主子，事事以主子为先。莫说追逐打闹，就是声音高些吵到主子也是不允的，惹得主子不快，轻则罚月钱，重则打板子发卖出去。如今王府里新进了王妃娘娘，你们更要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记下了吗？”
小男孩连连点头称自己记下了。
单嬷嬷很满意，“凌哥儿老实听话，将来定能服侍好主子。”她又看向绿翘，谁知绿翘把头一扭，“等我长大了，我定要攒够银钱出府，才不要一辈子服侍别人。”
“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乱说！仔细叫别人听去，告了总管罚你去做苦役。”单嬷嬷慌忙捂住她的嘴，左右瞟了瞟，见周围无人才放心下来。
书兰捧着装冬衣的托盘，瞧见单嬷嬷教训绿翘和凌哥儿，顿时娇笑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单嬷嬷，今个儿王妃娘娘设了赏梅宴，邀请京城的贵女公子们来王府赏梅。如今总管他们正忙着招待贵客，咱们这儿得闲，哪里有什么乱嚼舌根的蹄子呢。”
单嬷嬷带着绿翘和凌哥儿在膳房做杂事，是王府里的四等奴仆，地位仅高于王府里浣衣和净恭桶的五等杂役；书兰因着容貌好人又机灵，分到了主管王府制衣的司衣堂，平时帮着跑跑腿，与王府各堂联络，是府里的三等丫鬟。
“总要教会他们的，免得将来不长眼冲撞了主子呀。”单嬷嬷待书兰说话十分坦诚，不仅因为书兰是王府的三等丫鬟，更是因为书兰是她看着长大的，情分自然比平常的奴仆们好些。
“听闻王妃娘娘宅心仁厚，待下人也是极好的，我们司衣堂就有人得了王妃娘娘的眼，被叫到王妃娘娘跟前伺候，得了好些赏赐呢。依我看，单嬷嬷不必如此严苛，待长大些再教就是了。”
单嬷嬷苦着一张脸，王妃娘娘再仁慈，王府里真正掌权的依然是王爷。王爷身为皇后娘娘的嫡子，行事沉稳手腕狠辣，颇得圣上和太后喜爱，早早便封了魏王，今年又娶了太常寺少卿冯如海的嫡长女冯意婉为魏王妃，正是风光无限之时。
“也是。”单嬷嬷看了看两个孩子，心中有些不忍，到底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一味拘束着他们只会不痛快，长大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不得片刻欢愉的儿时记忆。
他们身处王府最偏僻的地方，偶有松懈时分也不会被察觉，罢了罢了。
“我还要给司珍堂的丫鬟们送冬衣，先不与你们说了。”书兰朝绿翘他们笑了笑，捧着托盘往司珍堂的方向去。
单嬷嬷领了绿翘和凌哥儿回膳房，忙活了一下午，总管才放了他们回去。
四年后
膳房的帘子动了动，一双白净的小手掀开帘子，随后走出一个灵动俏丽的小丫鬟。她只有八岁，却天生一副美人相，姿容艳丽却不俗气，脸上带着些许婴儿肥，显得她稚气可爱。
“绿翘，你又替书兰来领午膳啊？”里头的嬷嬷唤了她一声，心道这丫头越长越标致，人又老实本分，真真是个讨人喜爱的丫头。
“什么都瞒不过嬷嬷。书兰姐姐近几日身子不适，我就替她来领吃的，免得她走动又染了风寒。”绿翘笑吟吟地看向嬷嬷，双手接过嬷嬷递来的盘子，上面是一碗白饭和一小碟素菜。
她朝嬷嬷行了个礼，端着午膳去了书兰姐姐住的小院。
“你来啦？”榻上的女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有些浮肿，一看便是刚刚哭过，见她来了撑着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她连忙上前扶住了书兰姐姐，“书兰姐姐，我帮你。”
书兰哼哼两声，“算我平时没白疼你。那群没良心的东西，见我病着恨不得抢了我的位置，把我赶出司珍堂！枉我平日里处处照顾他们，掏心窝子对他们好。我真是瞎了眼，”她边说边泪眼婆娑，眼睛红得像个兔子，“我居然傻到相信，这个王府里会有真情。”
绿翘听书兰提起过，她在司珍堂有两个交好的友人，一个是与她年纪相仿的洒扫丫鬟，一个是和她青梅竹马的侍卫。尤其那个侍卫，书兰姐姐说起她的时候整个人格外温柔。她如今哭得如此伤心，到底是因为哪个人呢？
她不会安慰人，拍了拍书兰姐姐的背，笨拙地说：“书兰姐姐你别难过，绿翘会陪着你的。”
书兰沉默许久，久到绿翘觉得她不会开口说话了，适才幽幽说道：“你还小呢，什么事都不懂得。他们既背地里编排我，说我是什么狐媚子，那我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书兰姐姐...”绿翘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理解她这话的含义。
书兰掐了一把她的脸，苍然一笑，“你好生待着，待我出人头地的时候，我定将你要去，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再过这种日子。”
绿翘不解其意，仍旧笑着点头，“书兰姐姐又聪明又漂亮，你一定能做到。”
她扶着书兰用完膳，见书兰倚在床上慢慢睡沉了，伸手替书兰掖了掖被角，这才静步离去。
是夜
潺潺流水声中夹杂着火苗燃烧的“滋滋声”，跳动的火光中依稀能看见几张未燃尽的纸钱。绿翘跪在地上，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抹眼泪。
今天是她娘的忌日。
单嬷嬷说，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却拼死坚持将她生了下来，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便咽了气。
她好想娘，好想见她一面，哪怕就一面也好。
想到这儿，她鼻子酸涩，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把亲手折好的纸船送入湖中，以寄哀思。
“何人在此？！”一道粗厉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绿翘慌忙扑灭了火，顾不上擦眼泪，撒腿就要跑。
“大胆奴婢！”那人一把上前揪住了她，拎起她的衣领就往湖边走。
湖中央有一个水榭，那人押着她一路过去，恶狠狠地训她不准抬头。
她被按着跪在地上，目光所及的是一双华贵无比的金靴。
座上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个纸船，修长的双腿随意岔开，身上披着一件纯白的狐毛大氅。他的肤色偏白，一张脸俊美绝伦，偏偏左眼下有一颗泪痣，看起来有几分邪气。
他玩够了纸船，终于将目光放到那娇小的身影上，眸光渐冷，“你好大的胆子。”
绿翘吓得浑身发抖，“求贵人饶命！”
他揉碎了那纸船，丢到她面前。
一旁的侍卫喝道：“大胆！见了王爷还不速速行大礼！”
王爷？？
这王府里，可不就有一位王爷——魏王。
绿翘慌忙跪下磕头，“王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谁准你在王府烧纸钱？”他咄咄逼人。
绿翘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又红又肿，血沿着伤口流下来，但她丝毫感觉不到疼。“求王爷恕罪。今天是奴婢娘的忌日，奴婢实在想她，所以就烧了纸钱。求王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侍卫又教训道：“你这小丫鬟到底是哪里的，你可知你犯了冲撞王爷的罪，论罪应当打三十大板发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