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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鹧鸪天(十四) ...

  •   段三仇呕出一口混着泥沙的水,被青天白日晃了个正着,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宋演围着他左看右看,咂摸了好一会儿:“我说段大爷,您老洗干净这么嫩,之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什么?段三仇眯了眯眼睛,脑子跟不上身体,下意识上下摸索了一阵。
      此人藏头露尾,浑身可能只有穷不是装出来的,由此也用不起什么高级易容方式,脸上的黑泥在水里泡了个透,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完了。

      该大爷皮肤很白,瞳孔极黑,五官又很锋利,简直是堪称张扬的俊俏,反应过来之后眯起眼,神色有些莫名危险。

      面对宋演的调侃,正要摩拳擦掌,大放不知什么厥词的段三仇从骨头堆里爬起来,拧着自己的衣角,突然看到了一旁的梅竹月,脸色一变,哼了一声,把防备写到了脸上,自顾自装哑巴去了。

      梅竹月懒洋洋立在一旁,闻言轻笑道:“嫩?有我嫩吗?”

      宋演:“……”

      那可能是没有,说实在的,比起攻击性和野性的长相,梅仙长这幅温润出仙气的模样才是他心头好,不过鉴于此人有捉摸不透的前科,宋演还是抱歉地一笑了事。

      梅竹月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宋演,喉咙里不知酝酿了怎样一个九曲十八弯的“没眼力”,略显夸张地“呵”了一声。

      宋演懒得看这二位高人比美,看向河床上高低错落的白骨,那骨泡在水里,被一条根骨来回地养,七十年过去,竟没有半分朽坏,在日光下光洁如新。

      “仙长,幻景还没破。”

      梅竹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还差一点,日月破渊而出,距离‘明’字达成,至少要等到入夜。”

      宋演微微一笑:“那就好,我不懂风水,仙长看这块地方,哪里得天独厚一些?”

      梅竹月不解,但还是顺手一指:“喏,那边还不错,估计是灵鸦庙旧址,山南水北,背靠北山,一马平川,水汽润养,广纳福泽。”

      “好。”

      段三仇正想这小子问风水干什么,难不成想还在这儿置办个宅子,不是,这破地方几个时辰后就消失了,风水再好又有什么用?

      梅竹月目送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灵鸦庙遗址的方向,那小子不知在半路里捡了个什么玩意,拿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低头挖了起来。

      他一如既往带笑的神色上浮出了点什么,复杂的东西,隔着几十丈的距离叹了口气。

      说宋演尘缘牵绊深是一点没错,哪里还能养出这样一个通透又天真的人呢?宋演……就当是为了这个名字吧。

      宋演正拿着梁端扔下的不知什么材质的剑挖得起劲,额上背上出了汗,原本河里泡过的头发和衣服这会儿晒了个半干,整个人实在找不到一点儿齐整之处。

      刨了半天眼前还只有一人大小的坑,他却已经气喘吁吁了,想起之前段三仇挖坑的干脆,心底顿时有些悲催,突然感觉那么多人求道长生是有原因的。

      正要喊段三仇来帮忙,一个白白的东西忽然“嗖”一下窜了过来,拂尘玉柄上仿佛长了个看不见的大铁锹,一下就卷起了半人高的土。

      素袍人影慢慢缀在后面,轻声细气道:“躲远一点。”

      宋演一愣,忙“欸”了一声给大佬……大佬的大铁锹腾地儿。

      “对对对就这么来,再深点就更好了!”

      “方的方的,仙长,那边我刚画了线的!”

      “别倒那么远,一会儿还用呢!”

      “漂亮!”

      ……

      一会儿功夫,大坑成型,梅竹月随手抖了抖沾灰的拂尘,宋演指挥得口干舌燥,深觉自己蛮有干白事的天赋,眉飞色舞地对梅竹月竖了个大拇指。

      微风徐徐,成群的乌鸦结伴高飞,在北山与村里往返盘旋,声声如啼,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高歌。

      耳边似乎还是吕罗族人们释怀一般的吟唱,可宋演知道他们的释怀里有多大的妥协与不得已。

      他答应过的,要让吕罗的尸骨重见天日,落叶归根。

      宋演重新回到河边,捡起几根骨头比了比大小,最终也没确定哪个是哪个的胳膊腿儿,干脆俯身抱了一捧。

      “我没有大族老的本事,反正您各位一块儿也躺了几十年了,待会儿还得挤,就凑合凑合得了。”

      他语气轻松,动作却很小心,在大坑边半跪着放下一兜子尸骨,小心得把头骨摆了个坐北朝南的方向。

      段三仇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加入到其中,没有用他挖坑如捏泥巴的“仙力”,像是隔着许久安葬什么遗憾一样。

      梅竹月环臂站在一旁,一棵重焕生机的桑树为他扯开荫蔽,繁茂的枝叶间偶尔漏出些许光斑。

      良久,他摇头:“痴,蠢。”

      宋演听错了似的微微偏头:“您说什么?”

      梅竹月笑眯眯:“我说这些人,也说你。”

      段三仇冷哼一声:“可说呢,天底下这个痴那个蠢,哪比得上眼高于顶的仙人们?不如仙长找个没人的地儿坐着去,省得碍着您的眼。”

      梅竹月不知道生气似的,忽略了这一通火气,自顾自对宋演道:“他们自以为行于绝路,万念俱灰而断送生机,死后余念不散,既有怨煞,居然三言两语间就释怀了,所有筹谋不是白搭?可真令人失望。”

      宋演对他的道理好奇极了,这人来路未免太邪门:“那仙长认为该如何?”

      “他们自认灭族无可避免,于是纷纷在疯魔中自绝,可事实上梁思鹜送出去了一个孩子,这表示背后的人并没有那么无所不能。一千多人,朝着一千多个方向跑,我不信结果会这么悄无声息,哪怕是难逃一死,也能将此事捅得沸沸扬扬,让始作俑者脱一层皮。”

      “生于世上要先学会自救,把生命交到别人手上不是笑话么?既然有余力化作怨煞,说明就还有路可走,换做是我,天地摧我皮肉筋骨,但若我魂一丝尚在,必向天地挥刀,此志如果有平息的时候,那必然是我的思想与灵魂湮灭的时候。”

      宋演被他一席话钉在原地,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说生于世上要先学会自救,不能把生命交到其他人手上,那么……地脉呢?

      七洲九海,各地在那奇怪的天灾之下,所依靠的不正是朔望台那光怪陆离的一朵光花么?

      如果梅竹月的想法就是朔望台的想法……

      “仙长,你说得对,人应该有自救的本事,”宋演远远望向他,微微一笑,“可有人敢向天地挥刀,就得容许有人胆小,有人怒其不争,就得容许有人不争。”

      “吕罗族人因为一个孩子的存世而散却执念,明知入夜星月高悬的时候这里会化为乌有,我却选择把他们一一埋葬,我们都很蠢,是这样没错。”

      “玉清山上,仙长与素庭真人论道,曾说天与地、雄与雌、无与有都是道,”宋演再次从怀中抖出一堆零碎的骨头,把一个小小的头骨摆正,像摸小孩头一样摸了一把。

      “那我认为仙长是道,我也是道。”

      梅竹月微微一愣,眼前的人明明是个不及弱冠的毛头小子,却不知怎么引得他心口一动,那种悸动陌生又熟悉,像是久违的欣喜又像是尘封的悲痛,他下意识捂住左手小臂,一时竟有些茫然。

      忙碌了许久,宋演拖着酸疼的脚步再次来到清河边,捞起了最后一具半隐半露的骨,那竟是一具完整的人骨,周身泛着珠光似的白,一根比丝线粗些的荧白软骨自后颈拖到四肢,又在脊骨处延伸,缠绕标注出心脏所在地,宛如一件艺术品。

      梁思鹜幼时桥断,明月沉河,长在无休止的争执中,少年时与大族老房中佶屈聱牙的典籍相伴,仓皇接过全族的大任,虽聪慧决断,却力难抗衡,最终以身化渊。

      一千余条濒死的根骨认他为主,他在北山用所有生机供养地煞,凝恨作剑,把自己困在此地七十年,人力如此……已经接近极致了。

      至此……且安息吧。

      段三仇沉默着推下周围的土,很快便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土包,像是一座生于斯长于斯雷撼不动火烧不亏水淹不去的山,山下是说不尽的悲欢。

      梅竹月像是尚嫌自己不够烦似的,好整以暇道:“千人根骨合一,梁思鹜所遗留的根骨已经不为皮囊影响,现在还是活的,这种机遇千载难求,你身为‘天残’之身,难道就不心动?”

      段三仇神色也微妙起来,若说大能遗留的幻景有什么一探的东西,那也就是功法秘术等机缘了,这次虽说幻景非比寻常,机缘却是意外合乎宋演的情况,长生仙的诱惑,他会如何选?

      宋演就像没听见一样,转了一圈,把不太规整的地方用剑捣鼓了几下。

      他说:“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一则可以上仙山,二则……段三仇欲言又止,如果宋演母亲真是被夺了根骨,那什么治体虚的仙丹都无济于事,就算他不要,难道他母亲也不需要么?

      宋演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不是我的,我不要,别人拿了我娘的,我会去讨。”

      梅竹月简简单单能从别人几句话和周边环境中挖出蛛丝马迹,何等敏锐,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在他也没心思探问,只好心道:“根骨入体便和自己长的没什么区别,轻易分不出来的。”

      轻易……宋演眯眼咂摸了一下这个用词,这位仙使初一照面,隔着断崖在黑夜里一眼看出他没有根骨,对往事连猜带蒙,一口道出梁思鹜用着别人的根骨是否顺手,谁能想到那根骨还能长一块儿去,养蛊似的养出这么硕果仅存的一条……别人没法分辨,他不信梅竹月不能。

      一个想法渐渐浮现在心头,宋演扯开话题:“仙长,梁思鹜和吕罗族都认为是仙人用秘法豢养他们……他们的根骨,可要是真有这种秘法,仙人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用了,哪还至于绕这么大一圈子?”

      “不错,吕罗族,原本就是天资卓越,再加上凤麟南的岛,距离瀛洲最近,灵气也盛,”梅竹月靠在树干上,“所谓驱鸦取鱼也就是无意识使用灵气的缘故,他们无人引导,又与世隔绝,不与外族通婚,所以他们的天资没有被弱化半点。”

      原来是这样,吕罗代代信奉灵鸦,灵的从来不是乌鸦,是他们自己,只是从没意识到而已,建庙供奉,恐怕也只是一个心理作用,真正让人魂融入鸦身的,是一个个濒死时浑浑噩噩觉醒天资,搅动灵气的结果。

      豢养根骨……都是无稽之谈罢了,只是夺根骨做不得假,暗改明月桥,暗改风水,做出这么一个阵法的人同样罪无可恕。

      宋演无声叹了一口气,如若有人引导,梁思鹜等人有仙山上一半常识,正儿八经修行入道,寿终正寝后留下的幻景未必不如走火入魔的怨煞强大,可惜怀璧其罪,在无知之时招来了恶鹰,却没有自保的本事……仿佛注定可悲。

      乌鸦在日光下盘旋,而后渐渐飞远,不曾流连,日头逐渐西斜,染上金黄。

      宋演张开手,感受着风的方向:“仙长,你看天光云影,宁静无忧,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他们把这种天气叫做‘鹧鸪天’。”

      “鹧鸪?”

      “是。”

      梅竹月抬头看向远去的鸦群,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很别致。”

      别致么,宋演依着记忆里的古诗词,哼起了一段调子,是从前已经记不清模样的一个语文老师教的,娓娓道来的“鹧鸪天”调子……

      梅竹月仔细听着那有些怪的小调,奇异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可无论怎么追溯也寻不到源头。

      段三仇不知在忙些什么,似乎是不想和梅竹月待一块儿,独自在清河边上蹿下跳了好一阵。

      “哎,你们快来,这个阵眼位置没变,守阵眼的梁思鸢不在了,跳这里就能出去!”

      听到他大呼小叫,宋演刚要跑过去看个究竟,却被旁边原本在发呆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宋演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只见梅竹月眼目含情,温声细语:“劝你们不要妄动那里。”

      段三仇应激一般往旁边一跳,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块地方,仿佛那里随时会跳出一个什么“煞”来。

      宋演求知脸:“为什么,这里还有问题?”

      梅竹月娇羞摇头一笑:“因为我会动粗。”

      宋演:“……”

      段三仇:“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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