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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随着方老尚书的官越做越大,方家老宅曾先后有过两次扩建,只是宅子大了,人丁却不曾增,扩出来的屋舍便只有寂寥地宽绰起来。

      方老尚书归乡后,闲住无事,又见屋舍空虚,索性将原自东邻买来的一小半屋舍扒掉,重建起了一处花园,不但种了四时花木,还在此处挖了一个池塘,引入活水,种下荷藕。

      时值初夏,池塘中的水荷亭亭抽出新叶来,挨挨挤挤,十分鲜嫩又热闹。

      沿着荷塘往前走十来步,有三间大屋,屋前一左一右种有两颗樱桃树,另点缀着几本芭蕉。芭蕉叶底下,一个小子正托着下巴,躲在那里无聊地打着盹。

      这就是书斋了,最早是方老尚书的书房,方寒霄渐渐长大之后,方老尚书对他寄予厚望,将这处宅中风景最好的屋舍让与了他,盼着他潜心读书。

      只是——

      方老尚书想到此处,心中就一阵闷气。

      这个孙儿若天资愚鲁也罢了,他不是那等非要逆势而行的人,可方寒霄聪明尽有,悟性也不差,就是不肯用功。

      准确点说,是唯独不肯在读书上用功,那些百技玩耍他可有兴致得很,年纪小一些的时候,还曾溜出家门去追着杂耍艺人要学喷火吞剑,世代书香把这根独苗熏陶变异出这副脾气,真叫方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只是骂不开窍也打不服,方老尚书使出全部心力,才勉强压着方寒霄在去年考出了个秀才来。

      十七岁的秀才,听上去似乎也是年少有为了,但南直隶是天下文风鼎盛之处,神童故事层出不穷,十七岁的举人都不算罕见,别说秀才了。

      方寒霄摆在这块地界上,以方老尚书的标准看,只算过了及格线。

      这怎么能叫方老尚书满意。

      可孩子渐渐大了,他却是一日比一日年老,再管教起来,难免要生力不从心之感。唯一可安慰之处,就是方寒霄只是收不回心,贪恋玩耍,不是那等真格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败家子儿。

      方老尚书怀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背着手沿着池边小径,慢慢走到了书斋跟前。

      万全打盹打得正酣,不知他来了,方老尚书也不去叫他,自己放轻了脚步,走到樱桃树底下,借着枝叶的遮掩悄悄往半开的窗格里张望。

      随即,他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

      方寒霄伏在书桌上,执笔写字,面前摊着本书,看样子居然真是在用功。

      方老尚书心头一畅,如伏天饮冰水。

      他舍不得错眼地正欲多看一会,忽然窗格内方寒霄抬起头来,目光跟他对上。

      “祖父。”

      他搁下笔站起来见礼。

      方老尚书又不大满意了:真是用功读书,当立于闹肆都全神贯注,不为外物所动,他才往这站了一站,立刻被发现了,可见这孙儿很能走神。

      他就轻咳了一声:“霄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寒霄莫名道:“有人看我,我当然能察觉啊。”

      果然还是不够用心。

      方老尚书叹了口气,绕出樱桃树,循正门走进书斋里去。

      他先拿起书案上的字纸看了一看。

      万全没胡扯,方寒霄确实在练破题,两张纸上写了五个不同的破题,从这破题上方老尚书推出来题目应当是出自《论语》里的一句。

      方老尚书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手指点在其中一个破题上,语气和缓地指点道:“这句破得最好。”

      方寒霄凑过来听他说话,认真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揉了揉眼。

      他这么一揉,方老尚书方注意到他眼泡微微肿起,一副疲累之相。

      少年人精气完足,一般不容易在面上带出这副模样来,方老尚书便又心疼起来了:“我想着你不痛快,这几天没管你,由你去了。你在外头干了什么闹成这样?既累了,回来先歇着就是了,真下了决心用功,不在这一会儿功夫。”

      “没干什么。”方寒霄打了个哈欠,“我就在府城里到处逛了逛,子运又拉我去他家庄子上散了一回。我不累,现在不想睡。”

      他说着,又要坐到书案前看书去了。

      方老尚书拦了他一下:“你不问问徐家的事?”

      方寒霄将坐未坐,眼睫垂下,因为牙关微微咬起,侧脸的线条格外明锐起来,他不带什么情绪地道:“有祖父做主,不需孙儿分神,孙儿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就怪了。

      他平常说话可不是这么一副口气。

      方老尚书若有所悟,他笑了笑:“霄儿,你口不对心多矣。”

      方寒霄无事般扭过脸去。但不过片刻,他就扭了回来,两只肿眼眯起,往外溅着愤怒的火花:“徐家欺我方家无人!”

      方老尚书应着:“是啊。”

      “今日同徐家订盟的若是薛嘉言,哪怕是甘子运,我不信他们敢使这种花招!”

      方老尚书继续:“不错。”

      既开了口,后面就刹不住了,在最亲的祖父面前,方寒霄说出了他心底最不愿意承认的一句话:“徐家瞧不起我,才这么轻辱于我!”

      方老尚书赞同:“正是。”

      方寒霄:“……”

      他眯起来的肿眼又生气地睁大了:“祖父,您是哪边的!”

      方老尚书不大有诚意地安抚他:“我当然是我孙儿这边的,徐家确实目中无人,看不上你只是个小小秀才,才反了悔,不愿把嫡长女嫁过来。”

      小小秀才方寒霄中箭,膝盖剧痛。

      他咣当一声坐下,坚决地道:“明年我就不是了!”

      乡试三年两次,明年,正是又一次乡试了。

      方老尚书如闻仙乐,勉力压住心头翻滚的情绪,出口的话音却仍是带了两三分不自禁的笑意:“只怕你一曝十寒,过了这一阵气头上,就全不记得了。”

      方寒霄板着脸道:“我忘不掉!”

      “嗯,那你就笃定你明年能考取了?你那点学问,乃是被压着才灌进去了点,基础极不扎实,混个秀才还罢了,淮安府良才成林,你何以觉得自己能继续脱颖而出?”

      方寒霄面无表情地放狠话:“明年考不中,就后年,还不行,就再延一年!祖父不是成日训我空有天资而性懒散吗?既然我是个聪明人,现在还下了苦功,就没有一直不中的道理。”

      方老尚书压住快要冲喉而出的笑意,慢慢道:“哦——你倒是尽有自信,只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了。”

      “祖父看着便是。”

      说过这一句,方寒霄不再说话了,把书本翻过一页,提起笔,自己又对着练起字来。

      方老尚书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他不再引方寒霄说话,转身走出了书斋。

      他在芭蕉旁又站了一刻,这时万全一个香甜的盹正好打完,揉着眼睛一看,忙跳起来:“老太爷来了。”

      方老尚书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万全就忙捂了嘴,站过一边去了。

      站着的这一会儿工夫,身上已晒得微微烫热,方老尚书捏着袖子里始终没有拿出来的状纸,改了主意,转身往来路行去。

      他没有回静德院,而是直接去到前院,吩咐人备轿,往方家租下的那座宅子而去。

      **
      来到淮安府的第四日,莹月第一次见到了方老尚书。

      她的头已经不发晕了,很茫然地在细雨的催促下换上见客衣裳,走到前面的堂屋去。

      那晚她前脚走,后脚方太太就火速命人把她的嫁妆一并送了过来,所以她现在穿的仍是自己在家时的旧衣裳,一身水绿襦裙,发髻也梳回了姑娘样式。

      这倒不是刻意为之,梳发一向是玉簪替她梳的,这桩婚事来的太突然了,内情又很不堪,玉簪心中还没有什么莹月已经做了嫁妇的真实感,下意识仍替她梳了个双螺髻。

      但待她行出来,这一副形容落到方老尚书眼里时,方老尚书的感想就很不同了:歹竹偶然出好笋,徐家爷们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也不大知道廉耻,但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填坑的庶女倒反而知道进退,处事有分寸。

      莹月向他行礼,他和气地点了头:“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莹月细声道:“好些了。多谢老太爷关心。”

      她心中只是慌疑,听说她三堂兄已经被抓回来了,这时候方家来人,很显然是要撵她跟三堂兄一起走路,可要对付她,方太太出面就足够了,哪里用劳动方老太爷亲来?

      “还是要小心养一阵,坐着说话吧。”方老尚书伸手示意。

      莹月怯怯在下首坐了,沾了小半个椅面。

      方老尚书闲话家常般同她聊了几句,大概是问她在家时候的情形,莹月听见他不提要送她走的事,就渐渐放松下来,一一答了。

      方老尚书很快对她有了个大概的评估,如同徐尚聪的纨绔一样,这也是个一眼望到底的小姑娘,胆气弱,性敦实,有点儿傻乎乎的。

      莹月则越来越放松了,还没有哪个男性长辈这么和气地同她说过话,徐大老爷从不以为需要跟女儿们享受什么天伦之乐,这些都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老实听他的安排就是了。

      她的段数太嫩了,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如实地反应在了她的应答中,而方老尚书并不是真的和她闲聊,他的每个问题都有深意,现在方老尚书从她所有的回答里汇总出了他想知道的:这个在徐家长了十六年的姑娘,和她的娘家居然不熟。

      她失人教导,不知道如何努力为自己争取,徐家没有人重视她,将她当做可有可无,她就也真把自己活成了个影子,游离在家族中。

      从纯利益角度出发,这个状况很符合方老尚书的预想。

      他徐徐又问出了一句:“那日夜里,你为何要伤残自身?是惧怕被送回去吗?”

      莹月心中一跳,她拧着帕子,点了个颤巍巍的头。

      她迟疑着,又大胆地:“我不想回去,老爷太太不会饶了我的,我、我已经——”

      “是方家的媳妇了”这个下文,她却是无法厚颜说出来,方家根本没打算认她,徐大老爷徐大太太要怎么教训她,又关方家什么事?人家才是蒙受损失的人,全无理由去可怜她。

      但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方老尚书道:“老夫知道此事非你之过,你能及时将真相告诉霄哥儿,可见是个心底坦诚的姑娘。这桩婚事,老夫可以将错就错,予以成全。”

      莹月完全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不然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方老尚书将袖中的状纸抽出来,问她:“你在家时读书吗?”

      莹月呆呆道:“读过一阵子,认得些字。”

      方老尚书微有意外,自他返乡以后,两地相隔遥远,跟徐家的来往就很少了,但长孙媳妇不能不慎重,据他后来托人打听的一些事迹中,以徐家的家风,似乎是没有这份让女儿识字的心的。

      他继续问了一下,莹月老实道:“祖父在世时,给我们请了女先生,只是我学了两三年,祖父去了,老爷觉得女儿家不考科举,用不着知道那些,就把先生辞了。”

      这像徐大老爷干的事。

      方老尚书摇摇头,不说什么了,把状纸递给她,待莹月站起接过看完了,才问她:“能看明白吗?”

      莹月摇摇欲坠地点头,脸色煞白。

      徐家要告方家,她要作为一个骗婚的骗子上公堂了——!

      以她浅薄的认知,也知道方家这个官司一告一个准,两家定亲这么久,知道的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可抵赖的余地。

      “你父亲此事做得极为不对,方家可以认下你,但不能将这件错事一并含糊忍下,该说清楚的,要说清楚。”

      方老尚书注意到她的神色,及时将自己的谋划向她说出来,“别怕,你女孩儿家,还将成为方家的媳妇,老夫不会要你抛头露面上公堂,只要你出具一份亲笔文书,以证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即可。你无需担心会牵连到你,你手里的这份状纸只是草拟,老夫会重新书写一份,写明正因你深明大义,及时将事实真相吐露出来,方家方不至于受此蒙蔽。而随后,你因羞惭亲人作为,无力反抗,又不愿同恶相济,自尽以全名节。”

      方老尚书一锤定音般,说出了最后一句,“因此方家感你贞烈,仍愿迎你过门。”

      ……

      方老尚书以为莹月会一口应下,这么一番安排下来,不但承诺了她的未来,连对她名声上的影响都降到了最低,恶人全部由徐家做了——这算恶有恶报,他试探过,这位徐二姑娘也不是那等无怨无悔吃苦受累都要倒贴娘家的人,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呢?

      莹月确实有。

      她多想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管方老尚书为什么发这个善心,她能留下来了,多好啊。

      可她不能。

      她心痛极了,眼泪都要落下来:“老太爷,我不能写——我写了,别人都知道徐家的姑娘不好,我还有三个妹妹没有嫁,她们的名声全要完了。”

      当然她不写,这件事也客观存在,只要方家一闹,徐家姑娘的名声一样堪忧,她没有本事阻止方家,可至少,这雪上加霜的一刀不能由她砍下。

      她嫁来前怀月还替她担心,和她哭过好几场,她不能顾着自己好,却把她坑害了。

      方老尚书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试探,到此时才真正结束,而到此时,也才坚定了自己的主意没有错。

      娶来的孙媳妇不能摆脱品行恶劣的娘家很可怕,可一个人当真无情无义到对成长十来年的至亲全部都视若路人,那也叫人心底有些发凉。

      这样,就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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