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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叁拾叁 ...

  •   “祖母说,柳都灵是山海间的雀,而祖父以家国大义为名,将他关进了笼子里。那时候朝中武将凋敝,祖父便将他召回,要他从军。”柳临风道,“家国大义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违背的,柳都灵从军三十载,始终恪尽职守。杜远林提到,柳都灵曾说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该卸任了。也许他的确想接下永昶王的调令吧,但我祖父硬生生拦住了。柳都灵的近卫看见他收到继续履职的信件时,烦闷道,他终将埋骨锁澜关。”

      “这事论行不论心,”齐蔚道,“张以舟也有疲倦的时候,他也想辞官画画去,可他从未推卸重担。”

      柳临风道:“七年前,云门战役之前,柳都灵失踪过一次。”

      “什么?”

      “杜远林以为他是闭关,整月没见着他。但他‘闭关’的同一时间,我在一个婶娘家里见到了与他相似的身影,我曾经以为是错觉……别这样看我,行,那婶娘确实是他的红颜知己……”

      柳临风别开脸,仿佛自己都觉得亲爹太没谱。他停了停,才接着道:“我推测,十有八九他是偷跑了。他那时便生出了去职的心思,后来云门战役爆发,昭恒大将军阵亡,他不得已又守了七年。而今,他守不下去了。昭郢给不了他离笼的机会,他便叛向了万雪。多好笑啊,一生注重清名的祖父,生了个投敌的叛徒。想想便觉得这场报复,似一碗烈酒般,酣畅淋漓。”

      齐蔚仿佛看见柳临风执一方惊堂木,站在四海茶楼的说书台上,说到柳都灵的报复时,他眼眸中闪着疯狂的光。这一刻,柳临风好似正执笔书文,将自己假想成了柳都灵。若是他的话,大概也会有此骇人之举。她道:“若是叛了,万雪为何还没有拿着都灵将军的情报,攻陷锁澜关?”

      柳临风嗤笑道:“你以为我们在关内遇见的万雪军队从何而来?我听说,骆羌到这的第一件事,是带队去了寒鸦顶那边,他们疑似在一条栈道上截断了万雪。或许,那就是柳都灵泄露的通道……”

      柳临风说到最后,语气愈发低落。万般敬仰的英雄变成了叛徒,多叫人羞于启齿呐。

      “我应当如何写他和锁澜关?为他载下遗臭万年的罪证,让后人戳着他的脊梁骨,口诛笔伐吗?”

      齐蔚顿时哑然。她给不了柳临风答案。

      柳都灵也是齐蔚敬仰的人,她曾在昭恒大将军的祠堂里见过他一面。雷鬼将军带着铁甲面罩,背后是黑压压的将士。他踩着沉闷的步子跨入祠堂,来祭拜的百姓纷纷退到了两旁。

      雷鬼将军在祠堂里上了三炷香,走时,闻见齐蔚怀里捧着的佳酿。他停步问:“是给大将军的?”

      齐蔚仰头看着被风霜磨损的铁甲,愣愣地点头。

      雷鬼将军朗声笑了,他说:“可否允我也喝一蛊?”

      齐蔚哪会拒绝,她手忙脚乱地给将军倒上。雷鬼将军举起杯,一口饮罢,粗糙的大手盖在齐蔚脑袋上,揉了揉。而后率军队踏向进犯的万雪。

      这样的将军,怎会投敌呢?齐蔚含着一口牛肉,忽而嚼不出味道。

      ————
      齐蔚练完一天的武功,螃蟹似得走回府衙。路上遇见草生他们,还被笑话了。草生这群孩子,年纪小,但也懂几分功夫。故而齐蔚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只得气哼哼地拄着枪回去。

      她弄了点热水躲进澡堂,脱下衣服,发觉自己满身的淤青。在风雪里冷着,还没感觉出来,一碰热水,便疼得很。有些细小的伤口里还扎进了泥、松尖。她麻木地挑出脏东西,洗浴,敷上药。

      膝盖上肿得不像话,齐蔚揉动时,想起张以舟的腿伤,不知好了没有。张以舟两条腿都被冻伤了,有一日起床时,竟险些跌倒。齐蔚想帮他换药,他都不让,只笑笑推脱掉。

      齐蔚叹了口气,换上干净衣服,从澡堂去了厨房。

      溜进卧室时,张以舟竟然已经回来了。他穿着白色的中衣,独倚在床上看书。半垂的帘帐遮了他半边脸颊,往下是发丝如墨,潺潺流过肩头。摇曳的烛光在他发上荡漾,晃得齐蔚犯糊。只是这水墨间,隐隐发起数根不识趣的白发,无端惊人迷梦。

      齐蔚蹑手蹑脚过去,勾起他的下颌,指尖色气冲天地摩挲凝脂一样的肌肤,“大美人,黄金千两,今晚我包场。”

      张以舟抬起书轻轻拍开她的手,“抱歉,涨价了。”

      “可恶。”齐蔚不由分说扑到他身上去,赖在他肩窝里狠狠嗅着,“包不起,我就要来强的了。”

      张以舟按着她的额头,将她推离,“欺负朝廷命官,轻则三年大牢,重则诛九族。猜猜你的罪行能叛多少?”

      “九族都不够你抄。”齐蔚实诚道。

      张以舟“噗”一声笑了,“若有悔改,本官既往不咎。”

      齐蔚被他的笑迷得神魂颠倒,张口道:“死不悔改。”

      “哎……执迷不悟可不好……”张以舟软下了肩,他捧着齐蔚的脸颊,指腹划过那道新伤,“疼吗?”

      齐蔚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抹药了,不疼。”

      张以舟倾身靠近她。齐蔚以为他要亲自己,十分上道地闭上了眼睛。可张以舟只是轻吹她的伤口,再近一点都没有。

      “早些歇息。”张以舟拍了拍他身侧的被褥,并且率先拉起被子卧下了。

      齐蔚懊恼地将他刨出来,“别睡、别睡,我有好东西。”

      “肉?你吃吧。我睡了。”张以舟闭着眼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齐蔚将藏在背后的牛肉干端出。她省了半块回来,切开蒸了一下。“给个面子,吃点呗?”

      “我洗漱了。”

      “哦。”齐蔚挪出门,端了一盆水进来,“待会再洗漱一次。”

      见张以舟还是不起,齐蔚捏了一小块肉咬进嘴里,忽然冲着他附身下去。

      “……”张以舟指尖抵住她的额头,慢慢坐了起来,“小心牢底坐穿。”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齐蔚哼哼唧唧道。

      “净学了些什么。”张以舟嫌弃着,握住了筷。

      齐蔚侧身坐在床沿,“好吃吧,柳临风给我的,我一半你一半。”

      “嗯。”张以舟夹起一片,搁在齐蔚嘴边。

      “我吃过一半了……”齐蔚推拒道,但张以舟不挪筷。齐蔚只得张嘴。

      她端着盘,张以舟举筷,两人分食这盘牛肉干。齐蔚一边吃,空着的那只手压在床榻,一点点挪到张以舟手指边去。她的指甲碰了碰张以舟,见他没反应,于是顺杆儿爬,覆住了张以舟的手指。再沿着指骨,挑开薄薄的衣袖,盖住了他的手背。

      入侵成功,齐蔚正心中窃喜,张以舟忽而翻手,将她反握在掌心里。

      窗户纸呼响,风雪笼罩着锁澜关,可齐蔚却想起在张府的日子。云鼎山头桃花如云,风一吹,便落下无数妃红的雨。挂在飞檐间的青铜铃铛,荡起广缈如岁月的悠悠回响。

      吃完这一丁点宵夜,两人洗漱时,齐蔚抓着张以舟道:“这是柳临风的牛肉干,我们算不算是吃人手短?”

      张以舟侧目瞧她,手帕擦着嘴角的淡淡笑,“在这请君入瓮呢?”

      “我是诚心请你吃的。”齐蔚狡辩道。

      “说吧,你知道了什么?”张以舟揭开被子,坐回了床上。

      齐蔚踢开鞋,爬过张以舟的大腿,进里侧去,跟着他坐定,“我是说万一,万一雷鬼将军投敌了,他在雍梁的家人会怎么样?”

      张以舟将一件外衣披在齐蔚肩上,道:“按《嘉成新律》,未成年者罚为官奴,余者抄斩。”

      齐蔚一惊,问:“不管多大官,都这样?”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无论大夫还是庶人,刑法都视之如一。”张以舟道,“不过,若家人揭发有功,可酌情量刑。”

      “这……”要柳临风揭发柳都灵,他哪干得出来?

      “柳旻同你说了什么?”张以舟问。

      齐蔚思索一二,将柳临风告诉她的事情,大致说了。

      张以舟似乎并无半点讶然,只轻轻颔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对,柳旻证实了我的猜测。”张以舟托着齐蔚的手,在她手掌间画了一个圆,又点了几个方位,“这些日子,万雪变着法试探。虽阵法不同,但他们着力攻击的,总是相同的地方。我勘查过了,这些地方都曾经历不同程度的磨损,虽有修复,但到底不如其它地方坚固。能如此了解的,只有在锁澜关守关多年的老将。”

      “锁澜关的老将可不少。”

      “不知所踪的只有柳都灵。”

      “奸细呢?”

      “范围缩小后,我彻查过。”

      张以舟话说一半,已经够齐蔚明了,她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张以舟支手绕过她的肩,揽她靠着自己。

      “你带柳临风进来,是想用他牵制柳都灵吗?”齐蔚问。今日议事,张以舟问柳旻在做什么,平荻立即回禀了。显然平荻一直在监视柳临风。

      张以舟点了点头,认下了此事。

      “但柳临风说,柳都灵已经将近二十年没管过他了。”

      张以舟道:“柳旻科考了三次,三次皆是被我划去。”

      柳临风同齐蔚说过这个,每次提及都恨得咬牙切齿。

      张以舟接道:“论才学,柳旻的确足以登科。但,每至科考时候,柳都灵便会给我送来一份大礼,以此交易柳旻的落榜。”

      “他为什么这样?柳旻做梦都想做官。”齐蔚惊直了背,抓着被子道。

      张以舟道:“柳旻三个同辈兄弟皆在朝中任职,各个都按照柳仙乘的安排行事,半分不敢逾越。柳仙乘对柳都灵,亦是如此。”

      所以柳都灵不愿儿子重蹈他的覆辙?他一直记着家里这个孩子。

      “也就是说,他可能会联系柳旻,保住他?”

      “嗯。”张以舟捏着齐蔚的耳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齐蔚一时不知该替柳旻高兴还是怎样,她问:“我能告诉柳旻吗?”话刚问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犯蠢了——她被柳临风利用,反而还替他担心。

      柳临风突然对齐蔚推心置腹,根本就是用齐蔚传话给张以舟——这便是他揭发柳都灵之举。

      齐蔚仰头看向张以舟,正对上他笑意深沉的脸。“你也知道柳临风是利用我?”

      “我在等你发觉。”

      “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

      “怎会,傻子传话不如你传得好。”

      “那我还得谢谢你们的认可?”齐蔚气炸了,推开张以舟,一骨碌闷进了被子里。

      张以舟放下帘帐,从背后搭上她的腰,“抱歉,是我不好。”

      “你没有诚意!”齐蔚道。

      “怎样才有诚意?”

      “让我亲一口,亲哪我说了算。”

  • 作者有话要说: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出自《韩非子·有度》,意为法律不偏袒有权有势的人,墨线不向弯曲的地方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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