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鸣鹤在阴

63、动如参商（十）

　　慈宁宫今日难得很亮，似乎只是为了编排一场华丽的告别和退场。太后今日盛装赴死，死前终于痛快地将一生的不甘都说尽，也算轰轰烈烈，让人印象深刻。

　　这样深的夜里，烛火将华美的宫殿照得明亮如白昼。这样的烛光也照在太后的尸身上，照出她金光璀璨的头冠，照出她华裳上光芒万丈的凤凰。

　　也照出血的鲜红。

　　燕晗似乎许久都没有回过神，他依旧拿着那柄太后刎颈的剑，血迹布满剑身，也沾染在他白皙如纸的脸上。好像他方才确实杀了人似的。

　　好像他拿二十余年的痛苦，只换了太后的一句抱歉。

　　“陛下，是我的错……”

　　江鸣雪深吸了一口气，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却只能轻声道：“对不起。如果我不查当年的事的话，太后兴许就不会……”

　　愧疚只在顷刻间便将她淹没，她几乎不敢看燕晗，也不忍看他。

　　即便她知道，太师真正的身份势必会有昭然若揭的一天，太后总有与燕晗对峙决裂之时，她查不查当年旧事，这样的困境都一定会来临，根本避无可避。

　　可江鸣雪还是忍不住愧疚，还是想要道歉。好像她愧疚一些，燕晗身上，沉重到难以背负的诅咒，就能轻一些。

　　帝王愣了愣，似乎终于回过神，缓缓看向江鸣雪。

　　尽管眼下面对这样惨烈的境况，燕晗似乎还是先看到了她在哭，他顿了顿，近乎本能地开口，“你没有错，怨不得你。怨朕。”

　　“别哭了。”

　　血迹渐渐干涸在帝王的脸上，将他的脸衬出一种极冷的白，却把他的眼睛染得通红，几乎带着几分无辜的血光。他看着江鸣雪眼角的泪，愣了愣，轻轻抬起手，想帮她擦一擦。

　　指尖将要触碰到她脸颊的刹那，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霎时顿了顿，似乎担心会弄脏她的脸，便还是放下了。

　　他越是如此，江鸣雪越担忧，越是觉得害怕。

　　燕晗静静看着太后的尸身，神色似乎有些无措，他缓缓往前走了两步，长剑的剑锋在地上划过，发出凄然尖锐的声响。

　　走到太后面前时，他好像变得有些无力，一手撑着剑，随即跪了下来。

　　他的衣摆很长，在身后散漫地铺开，跪下时，脊背还是很直挺，绸缎繁复地堆在他的膝边，即便是下跪的姿态，还是无比尊贵凌厉，和死去的太后莫名有几分相像。

　　帝王垂着头，一手撑着剑，霜白的剑身光可鉴人，即便沾着血，还是映照出他颓然哀悼的神色，和猩红黯淡的眼睛。

　　他看着身前死去的母亲，不知在想些什么。

　　“朕……可以哭么？”

　　燕晗垂着眼，眼睫轻颤了颤，冰凉精细的剑柄上，他的手指略紧了紧，好像快要撑不住剑。

　　江鸣雪微微一愣，“为何这样问？”

　　“朕年幼时，母后总不许朕哭。”

　　燕晗平静地说着，声音深沉而悠远，像是来自极为遥远的年岁，好听又有些疲惫，“朕那时很羡慕燕昭，他只要哭一哭，什么都会有。但朕的眼泪没有半点用，只能惹母后厌恶，所以朕渐渐就不再哭了，觉得这样，她能不那么厌恶朕。”

　　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脆弱和惋惜，只是轻轻蹙着眉，看着面前渐渐没有血色的太后，却也只是轻声说了句，“可朕现下，很想落泪。”

　　“朕的哭声，又会让她厌烦么？”

　　“会叨扰她的安息么？”

　　江鸣雪红着眼，泪水簌簌地掉下来，几乎说不出话。良久以后，她只能强忍住声音中的哭腔和悲意，哑然道：“不会的……”

　　她轻声道：“陛下哭一哭，只当送送太后吧。”

　　燕晗缓缓闭上眼，泪水终于划过他的侧脸。

　　大颗大颗的泪珠沾湿他漆黑的眼睫，滴落在地面，可除了微蹙的眉眼，他也没有别的神色，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甚至没有半分啜泣声。

　　他哭得很安静，似乎真的很怕吵到太后似的。

　　“对不起……”

　　“对不起，母后。”

　　燕晗垂着眼，任凭泪水毫无声息地滚落，神色平静，却似乎极哀戚，他顿了顿，只是哑声道：“朕不知，父皇害你至此……”

　　“不知你如此苦痛。”

　　“你该恨他，也该恨朕。”

　　他弯下腰，缓缓叩了个首，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帝王的额头恰好触碰到太后已经冰凉的指尖，略停顿了片刻。

　　燕晗没有一直待在慈宁宫，他站起身，似乎终于想要离开这里。

　　转过身时，帝王恰好对上江鸣雪已经哭红的眼睛，便有些错愕地一顿。似乎用尽了全力，他才挤出一个凄然惨淡的笑容，却也消散得很快，“朕无事。”

　　“你在江淮奔波数日，今夜早些歇息。”

　　江鸣雪知道，今夜没有人能够帮燕晗。而她更担心的是，往后的几十年，燕晗都活在今夜之中。

　　但眼下，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陛下也早些歇息。”

　　燕晗对她点了点头，便缓缓往门外走去，走向慈宁宫外的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远远看去，依旧是那样尊贵孤寂的身影，似乎他从来一个人来，也只能一个人去。

　　“陛下，太后的葬仪……”

　　刘公公方才一直在殿外久候，大约听见不少事情。此刻，老太监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穿了进来，颇为清晰，“该如何与朝臣解释太后薨逝……”

　　燕晗淡声，“便说是朕杀的。”

　　他的步子和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唯有这最后一句话，在江鸣雪耳边回荡。

　　太后的遗言，对燕晗来说，到底存在着一种难以摆脱的力量。

　　江鸣雪觉得心中有些闷，她盲目地往慈宁宫外走去，走到月色下的宫道上。阿槿跟在她身后，也静悄悄的，没有多说一句话。

　　夜色很静谧，她回忆起太后，也忍不住想起燕晗。

　　在她眼里，太后陈如琬，其实算得上一个很完美的人。对于燕昭，她是一个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于太师，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爱人；对于北齐，她是一个忠君爱国的臣民。她恣意过，也张扬过，有情有义，爱憎分明。

　　似乎她所有的残忍与不堪，都不偏不倚地倾注在了燕晗的身上。

　　但人本就各有苦衷，燕晗再痛苦无奈，却也怨不得她，甚至只能替自己的父亲，与她说一句对不起。

　　这对相互折磨的母子，如今终于再不相见。

　　江鸣雪觉得心头有些难以言说的悲哀，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深邃广袤的深空，看见零散几颗星，疏疏落落，时隐时现，各明一方。

　　他们的命数里似乎也藏着这样的星轨。

　　有些人自初见起，便注定只能惨淡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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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薨逝，不管是对朝臣还是庶民，不论是在正史还是野史，都是要有些交代的。

　　但燕晗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说法和定论，他免了早朝，一连几日待在承天殿中。太后的丧仪，只是着礼部全权督办，没有任何解释。

　　江鸣雪让观澜阁在民间散布太后薨逝的真相，却也只是收效甚微。

　　毕竟，握着儿子的剑自刎，怎么看都是离奇怪诞的事情，寻常百姓有几人会信呢？

　　况且，燕晗屠杀手足、弑君篡位的名号实在过分响亮，即便是自刎，那必也得是帝王逼着太后自刎，这才像个传闻中的暴君，才和野史话本中的一模一样。

　　才算鲜明生动，才能引人愤慨。

　　若是大逆不道地怒骂两句，自己也能显得无畏凛然起来。

　　至于朝臣和史官们，虽说是更谨言慎行些，但帝王铁血无情的性子多年来朝野皆知，即便不说，各自心间也都有些浅薄的猜想。

　　今朝如是，后世亦然。

　　江鸣雪很头疼，却也无可奈何，任凭她怎么想办法，似乎都很难将帝王从世人的怀疑中剖出来。

　　这个弑母的罪名，燕晗似乎是担定了。

　　好在燕晗向来桀骜，并不在意这些骂名，从前他杀燕昭，也被骂了数年，一封封折子递上来，他却也能做到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如此想来，江鸣雪心中才松快一些。

　　她推开望舒楼的窗子，遥遥望了一眼，见承天殿依旧门窗紧闭，连刘公公和鹤冰都立在门外，一连数日，想来燕晗现下还在煎熬着。

　　她想了想，觉得今夜须得去承天殿一趟。

　　正当此时，窗外迎面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定定停在她的窗前。

　　江鸣雪愣了愣，很快取下鸽子送来的信笺，看见宋晚烛清逸却带着几分潦草的字迹，上面只短短几句话：

　　‘大荣渐有独大之势，却不察伪佞之臣。太师谢氏，勾结北齐，窃取大荣边防，欲集西戎、南越、北齐三国之力，合纵伐荣，速商对策。’

　　短短几句话，江鸣雪看得心头一紧。

　　能让宋晚烛亲自传信的，势必是关乎天下兴衰的大事。观澜阁的消息比朝廷灵通，眼下大约是最早预料到战火纷扰的。

　　自从太后死后，即便朝廷一早就下令抓捕，太师还是不见了踪影。细算下来，他窃取边防图，大约就是前几日的事，眼下人估计也已离开京城了。

　　恍神间，江鸣雪似乎明白了，太后为何要自刎在燕晗的剑下。

　　又为何要留下那样一句遗言，将他困在那个夜晚。

　　因为只有这样，燕晗才能深受重创，无心朝政。太师才不会在关键时刻因为身份暴露而功败垂成，才能安全地完成齐君交给他的任务，他们才最有可能赢得天下。

　　江鸣雪苦涩地笑了笑。

　　陈太后，即便是死，也要用自己的命成全太师。也用自己的命，算计燕晗。

　　想来，在名为天下的长夜中，除了燕晗母子，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也身在阴差阳错的星轨上。

　　谢太师在太后之死的掩护下拿到边防图，一个谨小慎微了二十多年的人，才逃离京城，就马上向齐君提出合纵伐荣。

　　如此看来，他大约是很记恨燕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