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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覆水难收(二) ...

  •   帝王没有戴冠冕,墨发有些零散地垂在鬓边,烛火打过来时,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疏疏的影。

      他穿着一件墨色长袍,衣袂阔大摇曳,锦缎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线,在烛光下显露出细腻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流动。

      燕晗走到她面前,第一次离她这样近。

      江鸣雪略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他身上白檀的香气,掺着酒气,被殿内的炉火一烘,显得有些浓烈,几乎将她淹没在其中。

      她本是很怕冷的人,此刻掌心却有些薄汗。

      “陛下这是何意?”

      江鸣雪强按下心底的慌张,面上还是平静得一如往常,坦荡笑道:“今夜还没有尽兴吗?但奴婢近来嗓子不适……”

      “恐怕唱不了一夜的。”

      “朕不是让你留下唱歌。”

      燕晗离她实在太近了,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颈间,惹得人有些痒:“江鸣雪,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

      “怎么,你是又要拒绝朕?”

      江鸣雪愣了愣,她当然知道燕晗是什么意思。

      从前她作为京城名动一时的歌女,为了窥探人心,曾经辗转在许多王孙公卿的府上献舞,遇到过不少觊觎她容色的人。

      但是她总有办法保全自己,加上唐明月的暗中周全,倒是没有人会驳了御史大人的面子。

      只是燕晗给她的感觉却很不一样。

      与风月场轻浮的欲望不同,他的眼光中透露着一种更加深切坚定的渴望,并不像贪婪地想掠夺什么,而是一种极为克制的渴求。

      “陛下,奴婢不敢。”

      江鸣雪看着那双灿烂迷离的眼睛,轻声开口。她知道,所谓拒绝,只是燕晗还愿意给她一点选择的余地,否则她就只是忤逆圣意而已。

      “你不敢?”

      燕晗看着她,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默然:“你几次这样冒死忤逆朕,究竟是为了谁。”

      他将目光从江鸣雪脸上移开,望向别处,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是有心上人了?”

      “说出来,朕成全你。”

      话语间,他默默望向鹤冰,递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鹤冰会意,轻点了点头,暗中领命。以他与帝王的默契,他知道燕晗这句话和这眼神的意思,其是在示意他……

      江鸣雪接下来说出的名字,应杀之。

      “陛下说笑了。”

      江鸣雪也注意到燕晗的神色,略有些不安,面上却还是笑道:“奴婢没有心悦之人,与陛下直言也不为旁人。”

      “只为了奴婢自己。”

      她自认为,除了掩盖了她对燕晗那点朦胧的真心,这句话说得还算是中肯真诚,也不至于牵累旁人。

      “没有心悦之人……”

      燕晗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神色说不出是凝重还是喜悦,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江鸣雪略微往后退了半步。

      她看着那双眼睛,金黄色的光芒微微闪烁的片刻,她觉得其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转眼间却又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失落。

      燕晗往她面前走了半步。

      他的目光似乎清醒了片刻,却有些缠绵地从她的脖颈和嘴唇游走而过,最后才对上她的眼睛,

      “朕不强求你。”

      他轻锁着眉,缓缓转过身,虽然喝了许多酒,身姿仪态还是很有气度,矜贵自持,天子风姿。

      江鸣雪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承天殿里出来的了。

      望着路上的孤月,她有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燕晗。

      她也不明白,燕晗为什么总是问她一些勉强的问题,可最后又往往宽容。

      只是那浓烈的酒气下,白檀的香气一直萦绕在她的记忆中,伴随着她微不足道的心动与困惑。

      而她还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的夜里,承天殿的灯也一夜未熄。

      燕晗的酒微微醒了,却更加烦躁心郁。

      他厌恶这种感觉,也不想成为一个优柔寡断的帝王。只是比起那种彻骨的疼痛,这种困惑却也没有那么糟糕。

      ……

      今年的万寿节就快要到了。

      燕晗是炎夏的生日,去年此时他正好在南征,宫里由陈太后操持,也就没有怎么庆祝这个万寿节。

      今年燕晗在宫里,一时就有些热闹了。

      百官列候都进宫朝见,南越一战后大荣国威显赫,外邦也频频派使节入宫,燕晗几乎像是天下共主,只是他自己却不怎么上心在意。

      江鸣雪今日很早就从住处出来了。

      她觉得,在燕晗的生辰,她该送他点什么,毕竟二人也算朝夕相伴,而今已经快要两年了。

      只是寻常的珠玉奇珍,他大约已经见得多了。古迹字画,也没有帝王寻不来的。若论亲手所制的香囊或者佳肴,她的手艺又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想了许久,她觉得可以送燕晗一只云雀。

      一来,万物有灵,有血有肉的生命或许能让燕晗觉得亲切一些,虽然不像稀世之宝那样华贵,却不冰冷。

      二来,云雀的叫声也很好听,她未必会一生都留在宫里,送只鸟儿,也算念想。

      想着,江鸣雪有些雀跃地走到宫里的鸟房。

      她先前在宫里拖了好些关系,才得以在此选到一只漂亮活泼的云雀,时常来此照看,今日才想着从鸟房领出来。

      “江姑娘,真是对不住。”

      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有些为难道:“近日宫里新进了两只沧州上供的白鹇,凤凰一样漂亮。今日太后亲自来观鸟,姑娘现下怕是进不去。”

      “要不你在此等等。”

      江鸣雪顿时有些不安。

      两年前初见陈太后,她便一口咬定是她杀了宣明帝,口口声声要她殉葬。要不是燕晗保下她,她这会估计早就葬入皇陵了。

      今日她一早就出了门,所以也没叫上阿槿和顾岸,眼下就她一个人。

      她可不能在这里等。

      谁知她这运气实在是有些不好,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

      “给本宫站住。”

      江鸣雪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果真还是碰到了她。

      陈太后还是很漂亮年轻的,常年养尊处优下来,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穿戴华贵不凡,让人不可逼视。

      只是那双眼睛虽然漂亮,却比燕晗还要冷,还要刻薄。

      太后大约是认出了她,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是你。”

      “先前他保下你,还为了你让皇儿凄凉下葬,你们这两年倒是过得和美。”

      她往前走了一步,半头的华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似乎让江鸣雪想起来初见她的那个晚上,

      “今日,本宫看燕晗如何保的了你。”

      江鸣雪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自己从前躲过的祸事,到头来倒也还是难逃一劫。只是不知道太后手段如何,她能不能撑到阿槿救她的时候……

      几个太后的宫女很快要来拉扯她,却忽然停了手。

      “太后。”

      一个清冷淡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有些熟悉,像玉石一样好听:“这是做什么。”

      江鸣雪抬头看去,愣了许久。

      阁主……

      除了刹那的惊讶,她并没有再表现出什么别的情绪,但她确实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就是观澜阁阁主,宋晚烛。

      先前唐明月说,阁主要寻个身份入宫,没成想是当了太后跟前还俗的高僧……

      宋晚烛的面色颇为平和,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衣摆下用银线绣着精细的云纹,霜发如瀑,没有挽起,但耳边摇曳的红玉耳坠还是很显眼。

      江鸣雪记得,先前在观澜阁里,阁主不常出去走动,总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待在庭院里。

      “太后,今日是万寿节。”

      宋晚烛的眼睛是烟灰色的,像月光一样清淡,嘴唇的血色也很稀薄,看上去总有一种出尘的悲悯:“天象所示,不宜杀戮。”

      在太后眼中,似乎他说什么都是有分量的。

      陈太后俯视着江鸣雪,看着很不想放过她,却还是有些不甘道:“既然慈济法师这样说了,本宫便先姑且放过你。”

      江鸣雪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小太监先前大约还不在场,进鸟房帮江鸣雪把云雀拿了出来,却刚好被太后见着。

      “终究是个唱曲卖笑的,养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太后轻巧地将装着云雀的笼子提起来,然后有些厌恶地随手一掷,似乎用了些力道。

      鸟笼坠地的瞬间,云雀发出一声有些凄厉的叫声,断了翅。

      陈太后扬长而去。

      江鸣雪愣在原地,低着头,一时忘了起身,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眼前忽然暗了暗。

      宋晚烛没有走,只是缓缓将那个鸟笼捡起来,在她面前蹲下,将云雀交给她。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香火气,唇色很淡,肤白如霜,确实很有寺院的气息,只是耳边的红玉耳坠摇曳得有些艳丽:“不要怕。”

      他伸手轻轻为她拨了拨耳发,指尖传来冰凉的温度,“我都会帮你讨回来的。”

      江鸣雪看着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

      宋晚烛也是这样看着她,说了一句“我都会帮你讨回来的”,然后将她带到观澜阁中。

      而后的十年里,他也一直在为她和兄长,为千千万万人,谋求一个公道。

      ……

      今夜,燕晗似乎等了她很久。

      虽然是万寿节,群臣觐见,万邦来贺,他还是没有赴那个夜宴,而是留在承天殿等她。

      江鸣雪去的时候还是带上了那只云雀。

      她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能给燕晗了。

      只是因为陈太后今日一闹,她本来用心准备的礼物倒是变得有些窘迫了。

      燕晗见她手里提着东西,眼眸似乎微微动了动,却还是不经意道:“你可给朕准备了贺礼?”

      他依旧从容地往她面前走去,只步子比以往快了几分,但在看到那个鸟笼的时候却不由顿了顿。

      笼子里是一直断翅的云雀,伤口处被布条包着,却还是血淋淋的。

      “它本来很漂亮的……”

      江鸣雪把那只小鸟捧在掌心里,在看到燕晗殷切的目光时,心中的委屈突然就决了堤:“我,我养了很久的。”

      “它唱歌也很好听……”

      一滴热泪滴落在她的手腕上。再抬眼时,她的眼眶已经通红了。

      燕晗有些无措地愣了愣:“朕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实在是受不了眼前人可怜的样子,想了想,他还是沉声开口:“可是因为太后?”

      “朕已经禁了她的足。”

      江鸣雪一时错愕地看向他。

      怎么会因为一个歌女禁太后的足……

      朝臣知道了,估计又要弹劾他不忠不孝了,史官大约也会借机大书特书。

      燕晗却似乎没有在意到她错愕的目光,也并不在意百官的声音,看着她捧着一只断翅的鸟,眉心微蹙,“笼中娇雀,不足为惜。”

      “你若喜欢,可以把那两只白鹇拿去养。”

      江鸣雪愣了许久。

      白鹇名贵非常,一羽可值万金,连太后都要亲观,燕晗实在太抬举她了。

      但是她还是觉得她的云雀很珍贵,不是不足为惜的笼中鸟。

      她看着燕晗,对上他冰冷已久却还是有些关切的目光,也读出了那双眼睛里流淌的困惑和不解。

      江鸣雪擦了擦眼泪,还是将云雀送给了燕晗。

      但和云雀不一样的是,她即便是死,也不会死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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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覆水难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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