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记闻录》北方无要事

56、花家没落

　　青鸾殿被封之后，宁世元一次也没有去过。

　　这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实在没有功夫。每天因花家事上奏的奏章几乎要将大殿的御桌淹没，宁世元忙的头脚倒悬，众臣整理出来的花家的罪证越来越多，宁世元极为认真的将每一条罪证都听在耳朵里。

　　每一条罪证都将他的掌控欲满足到极致，这是他呕心沥血二十多年的成果，他每一次轻轻地捧起花淳一寸，罪恶之花在花淳脚底下就生长出一尺。花家自然谨慎，花淳更是时时刻刻提着小心，但这没有关系，花家家大业大，花安控制不到每一个人头上，花安这一脉无迹可循，还有花家那些旁支，旁支若还无迹可循，花家遍布南朝的铺子里，有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总有有人让他捏到痛处。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二十年间，不断纵容这小小的错处，直到当初或许只是生意场上的一次争执这种无关痛痒的事，现在已经发展成了强占良田这样看的见的罪恶。只有这样，等花淳混淆皇室血脉，宁韫良为流匪野种一事被揭出来，才能达到相得益彰，里外一起溃烂的效果。

　　有这样滔天的大罪在这里，花家无论是棵多枝繁叶茂的树，也能被他连根拔起了。

　　他眼见着花家的恶已经密密麻麻的爬满他为花淳特许出来的那块自由之地，花淳站的太高了，如今想要下来，早已经无处落脚。

　　宁世元激动地甚至连睡觉都睡不好了，奏章都快铺到他床前了，自然没地方去放关于青鸾殿三言两语的禀报。

　　宁世元听说，花淳多日不食了。他连停顿都没有，继续批奏章，手下的内侍立刻将回禀的侍卫赶出去了。夜里还有些凉，宁世元将最后一本奏章扔在桌上，刚一起身，就觉得有些眩晕。

　　冬日里天短了，花淳觉得青鸾殿里的夜开始变得无限绵长，像是看不见尽头一样。

　　琴凌和棋凌被带走后，青鸾殿不可控制地变大了，没过多久，花淳甚至能听到这殿宇内传来她呼吸的回音。

　　花淳的肚子这两天胎动不安，她瘦的很快，老得更快。

　　夜里总是被无数噩梦折磨，花淳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麻木的坐在原处，等着日头升起这些妖魔鬼怪放过她的精神。

　　但是今夜的梦，比之前几日可怕了许多倍。

　　宁世元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青鸾殿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身着里衣，在殿外的罗汉床上睡着了，梦里有青鸾殿惯有的梅花香味，宁世元惊醒过来，看见风吹着帐幔，花淳赤脚走了出来。

　　这必定是一场梦，花淳睡意朦胧，披散着头发，未施粉黛，恍恍惚惚地朝他走了过来，她的神情十分平和，肚子高高隆起，宁世元记起来了，花淳如今怀有身孕。

　　花淳艰难地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看看四周，对他说：“今天怎么是你来？”

　　可是花淳说完这话，完全不像是要等他回答，只是趴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以前都是谁来？”

　　花淳想也没想，慢悠悠地答着他的话：“有时候是荣侧妃，良儿也有，胸上插着一把刀，跑到床上把我摇醒，哭着跟我喊疼，让我帮他把刀拔下来，最多的是宁韫肖，他常来，有时候别人来的时候他也站在一边，就这样盯着我，一整夜。”

　　“是你想他太多。”

　　花淳抬起头来，探究般地打量着他，然后又趴了下去：“你不高兴时候的样子跟在梦境外面是一摸一样的。”

　　宁世元没有接话。

　　花淳又道：“果然是你厉害，你一来，谁也不用出现我就吓得手脚发抖了，我当我能在你这里坐一夜，但现在我发觉我不成了，我要去躲着你了，如果你要来找我，就慢一点，别吓着我——我常常会梦到腹中的这个孩子没有了，今天夜里我不想做这个梦。”

　　花淳还是那样慢悠悠地，扶着床沿站起来，慢悠悠的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特意抬了左脚。

　　“你父亲把我儿子都抓走了你知道吗？”

　　花淳回过头来，静静地听他说话。

　　“重儿人在济南府，你父亲也送了他的一只簪子来，那还是他行冠礼那年我赏下去的，京儿是在李家旧宅被拘的，琅儿最惨，他在谦亲王府，被自己的侍卫迷晕带走了。”

　　花淳听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丝坏笑来：“那你还有一个小儿子，你要小心。”

　　宁世元面色阴沉下去。

　　花淳更加开心：“征小子从小就胆小，若是吓一吓，胆都能给吓破了。”

　　花淳说完，难得在梦境里回击成功，她有些高兴地往自己床上去爬。

　　宁世元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朕已经派人去交涉了，花家说要你活着，但是你看，这事拖下去，难免要死几条人命，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你知道的。”

　　花淳脸色大变，她连忙捂住了耳朵，嘴里念道：“滚出去、快滚出去。”

　　宁世元走到她身边，硬生生地拽下她的手掌，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花淳，你死了就不会有人死了，你去死吧，”他的手从花淳的肚子上滑下来，恶狠狠地说，“带着这个让人讨厌的孩子一块去死。”

　　花淳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瞪大了双眼，定了定神，悲愤交加的用力将自己的手掌甩了到宁世元的脸上。

　　宁世元不可思议的后退了两步，花淳眼中的恨意变得清晰起来，她快速收起了自己的懦弱，挺起了胸膛，像是这些年坐在凤位上一样保持着自己的体面。

　　“真的是你，皇上。”

　　宁世元甩袖而去，临行前怒喊道：“立刻废花淳皇后之位，花家罪证公布天下，青鸾殿不再送吃食，花淳死后，去衣悬挂于殿前，让她为天下□□打个样。”

　　正月一过，风就变得温柔起来。

　　花家后花园的池塘里种了许多荷花，如今这个气候，枯叶连成一片，黑了臭了的，再掉回水里。

　　“我父亲那一辈，花家上下没几个高雅的人，铜钱里打滚儿的，都沾着点俗气。我母亲书香门第，略有些才情，所以和唯一读了许多书的姑母能说到一起，我父亲兄弟几个都是粗人，唯有一点好，宠爱妻子妹妹。当年我姑母还在家的时候，有一次赶上下人清理池塘，拦了一次，说什么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从那以后，花家的池塘再没有清理过枯叶。”

　　花明和宁韫城站在一块儿，二人静静地看着池塘。

　　“阿沈自七八日前回家，也再没能回来，明日是祖父与老太师定好的交接之日，你与小六的出城之日也在明日，阿沈怕是不能来送了。”

　　宁韫城道：“宫里如今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母后的肚子有七个月了吧。”

　　花明道：“是这样。”

　　宁韫城道：“我父皇与范太师都是老谋深算之辈，明日祖父以自己为质去换母后，范太师会为这个筹码心动，但是难保不会再交接之下再出其他对策。”

　　花明知道宁韫城担心的是几位人质的守卫之事，便道：“花家固然没有千军万马，但是旁门左道的路子必定是比宫里熟悉，皇上不敢直接带兵打进来，也是怕我们彻底反水，商业骤停一半，必定民心大乱，祖父已许诺，花家只保命，不带货物与钱财走，皇上投鼠忌器，大约也不会赶尽杀绝。明日你我亦在枯园哪里，此乃花家背水一战，我等花家子嗣，必定拼尽全力，守住防线。”

　　当年血洗花家一事，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有那么几种传言，一说当年京郊有一废弃多年的园子，百姓都叫他为枯园，据说那原是花家的家产，花家曾在哪里挖了一条地道，还在下面建了好几座水牢，当年关押那几位被掳皇子的，就是这几座水牢。花家就打算从那里逃离京都，但是天威难挡，功亏一篑。花家大败，当年枯园里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尸体摞成堆，血把土地都染红了。花家当年名声在外的嫡长孙花明就是死在了枯园，身中数剑，死不瞑目。

　　还有一种传言，说是如今的皇上，当时的五皇子宁韫城，就是利用这一仗，在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一举入主东宫。后来的传言将这位皇帝赞美的天花乱坠，说他智勇双全，当年巧用计谋赢得了花家的信任，然后在花家与范太师交接那日，带着自己的人从里面杀了出来，花家当年安排了许多打手，就是被他攻破的。

　　后一种传言相对可靠一些，因为这些话，大多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剩下几位皇子当年的落魄之像。

　　二皇子宁韫重，在花家事发之前已经动手清理何家，那一仗打的很漂亮，何家新家主死于济南府，只可惜动手不利索，留下了不少漏网之鱼，就是何家剩下的这一小拨人，在花家的支持下杀进了王府，生擒了宁韫重，宁韫重被关十几日，吓得六神无主，终于在某一日狂性大发，动手勒死了自己心爱的侍妾白伶，意欲挥刀自尽的时候，被先帝派去的军队救了下来。

　　三皇子宁韫京，在这场争斗中成了一枚被抛弃的棋子，据说当年先帝根本没有打算去救他，好在三皇子吉人天相，在忠仆的帮助下，从水牢逃了出来，后来靠躲在猪圈避过了追兵，活了下来。

　　四皇子宁韫琅，亦没有逃脱被利用的命运，传言当年范老太师明面上要保他，实际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了宁韫城身上，宁韫琅的养父谦亲王更是在交接之日前，被先帝发现豢养私兵，抄家下狱，四皇子当年如何从水牢逃出来的至今都是一个谜。

　　众人知道的仅仅是血洗花家几日后，四皇子一身是血的出现在皇宫门前，神情可怖。四皇子被救后一病不起，修养半年后，才在宁韫城的册封大典上出现。

　　花家之乱与夺嫡之争同时画下了句号。血洗花家的行动持续了足足半年，收缴商铺银钱货物无数，花家众人在花安、花淳、花明三人死后就已经方寸大乱，死的死逃的逃，至今音信全无。

　　随着李家、何家、花家相继被平，乔家在同年上书携全部生意归顺朝廷，至此，商贾四大家辉煌的岁月彻底翻了过去，宁世元也在临终前迎来了自己此生最大的功绩。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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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外祖、母后、花明哭一哭。
写这章的时候我真是难受了很久，之后缓了两天才能重新开始写下一阶段。
花明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坚韧、聪慧、隐忍、大度，利万物而不争，君子风骨。他与小乌将军在命运上有很多相似的点，自小文武双全（文能启蒙皇子，武能指导乌淤沈）却不能做官，为了家里的生意兢兢业业，又将家主之位拱手让人，同样都是屈居不得志，所以他格外照顾小乌将军一些。
作为孙辈最出色的孩子，花明是花家最后的防线，花明死，花家落。又正如书凌姑姑是皇后娘娘最后一道防线一样，花明也是小六最后一道防线。
从此江湖再无花明，花流花家少家主之位名副其实，再不是兄弟二人同居，但是小六自此，也只能独面风雨了。
我真是太喜欢花明了，我还是要哭一哭。祝君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