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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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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来势汹汹。琉璃瓦顶上,嶙峋的梅枝上,覆着厚厚一层白。
惯例,十月末的时候,三省六部的高官挑一天上内阁议事,主要便是述职,向皇帝禀告今年的政绩。
李从玉坐在龙案后,底下左右两排交椅,坐满紫袍红袍的官员。这些官员不仅身居高位,把握朝政命脉,更是大殷几大显赫世家的首领。
从他右手边过去,依次是二舅霍子璋,中书令赵栩,尚书左仆射杨言霆,尚书右仆射萧徵。
这四位,官拜宰相,都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光是坐着,便叫人大气都不敢出。跟他们比起来,左边那排穿红袍的六部尚书,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李从玉畏寒,手里捧着热滚滚的茶水,脚下正有小太监添置上好的金丝火炭。他咽了一口茶汤,驱散几分寒意,懒洋洋地开口:“今日小朝,诸位爱卿不必拘束。大雪天寒,有话早些开说,也好早早出宫。”
登基三年来,每次年末小朝不过是走个过场。李从玉没有实权,大事小事由不得他做主,三省六部在这一天拣些重要的跟他说一说,他听着约略没有毛病,就算过了。
彩暄捧着一摞奏本到龙案跟前,李从玉捡了皮面上的拿来看,底下的中书令赵栩便开口了。
“陛下,今晨玢州传报,州域暴雪肆虐,已有死伤,请朝廷速速施援。”
李从玉翻看赵栩的折子,眉头拧起:“玢州的雪灾二十天前不就上报了吗,朕叫户部赈灾了,怎么又报?”
户部尚书抖抖索索站起身:“臣启禀陛下,此次赈灾我部划拨白银三百万两,赈济饥民上百万。奈何关中暴雪不绝,加上天寒路冻,无异于杯水车薪。久而久之,那些灾民……”
说到这里,内阁陷入诡异的寂静。李从玉抬起头,扫过神色各异的高官,催促道:“说呀?”
此时,兵部尚书硬着头皮道:“灾民们揭竿而起,四处叛乱了。”
李从玉一怔,面颊浮出恼火的神色,挥手摔下奏本:“这么大的事,今天才告诉朕?玢州不传报,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了?”
赵栩道:“陛下息怒!臣等并非有意隐瞒,方才严尚书已经说过,正是大雪封路,玢州的信报传不到明都,才致使如此啊!”
李从玉压下翻卷的怒潮,头一回在大寒天里,觉着脚下的炭盆燎得他浑身难受,挥一挥手,让人把炭火撤下去。
他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先前的倦怠之色一扫而空,恼意上头,染得耳颊通红,额头间突突胀痛。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一是雪灾,二是叛军,赶快给朕想主意!”
寂然无声。殿外寒风呼呼吹过,在他心头不断乱搅。玢州不知多少黎民正在挨冻受饿。
左仆射杨言霆道:“陛下稍安勿躁。今岁的税银已尽数纳入国库,这几日大雪有所松动,派人再去赈灾便是。”
李从玉指向户部尚书:“你来说!”
户部专管库银,尚书严勤不敢怠慢,忙摸出折子来念。
“启禀陛下,今岁举国上下五百三十二州,国库共岁入赋税白银五千七百万两,减去去岁支出,盈余两千三百万两。”
李从玉捂着额角:“去年干了什么,减去一多半?”
这就轮不到户部尚书管辖了,他放下奏本,眼神轻飘飘移向身边几位。
剩下五位尚书推辞一番,工部的率先被挤出来,埋头低声道:“去岁,工部修建通往五岭的直道,划拨钱款修缮江南运河,维护岷水河堤。”
修建工程,向来耗费的不是小数目。直道、运河、堤坝都是必不可少的支出,李从玉怒意稍减,轻哼道:“这也要用几千万?”
“这几样工程支出不过一千万两……剩下的臣一概不知啊。”
礼部尚书从容不迫:“去岁接待南昭王子,开科春闱,共计两百万两。”
兵部满头大汗:“陛下,北昭狼子野心,屡次有犯边之举,襄王世子率军北伐。那剩下的不到三千万不仅要供世子出征,还得供养镇北、雪凛二军几十万人……”
李从玉冷声:“够了,朕知道了。”
打仗养兵,比修宫殿造运河更加耗钱。大殷四边邻国环绕,自从他登基以来,北昭便不安分。
李从玉想起前事,心里盘踞着一股阴云。
出兵讨敌他不恼,叫人暗恨的是这么大的事竟绕过他这个皇帝,前几日华阳宫马球赛,他才从大舅舅嘴里听说。
现今国库只剩下两千多万,着实是捉襟见肘,再拨银子出去赈济玢州,万一有个天灾人祸,来年就是泥菩萨过河。
这么大个国家,整整五百多州,下辖郡县无数,居然没钱。
“灾,是一定要救的。而且要立刻,马上!”李从玉一个个盯着他们,最终停在户部尚书脸上,“严勤,国库里的银子还能挪多少?”
严尚书面色讪讪:“工部的文书已经到了案头,明年还要为太后娘娘建行宫,修缮祈天台。陛下,我朝以孝治天下,承天景命,这些都是省不下的花销啊。”
李从玉恻恻笑道:“你们不要欺朕不知道,那么多银子,几千万两!一个二个干些什么都是狮子大张口,花钱如流水,到头来赖在太后跟朕的头上。”
严尚书慌忙跪拜:“臣绝无此意!”
李从玉回到龙案后,眼眸明锐地掠过众人。朝堂里世家当权,六部尚书不过是跳到跟前当靶子的,真正在背后操纵朝政的人都没怎么开腔。
他每日听史,放眼前朝往代,岁入五千多万两白银都是绝无仅有,当今的大殷是当之无愧的盛世。
可就是这么一个盛世,朝廷花钱如流水,年年所剩无几,冬日里下了暴雪,黎民还要挨冻受饿,被逼得揭竿而起。
李从玉瞥向霍子璋,好不容易才挤出个僵硬的笑:“舅舅,朕不想听他们推诿了,你来说说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右仆射萧徵神情微妙,觑向霍子璋,“陛下,臣有一计,敢请先言。”
李从玉颔首。
萧徵道:“霍大将军威名盖世,西北敌国鞍戎不敢来犯,当今天下承平,每岁军需却是骇人,倘若裁减几分挪到玢州赈灾,难题岂非迎刃而解。”
一直沉郁的霍子璋终于出声:“陛下,不可。”
他嗓音清澈温润,李从玉听着却有几分刺耳。
“哦,怎么就不可?”李从玉睇着霍子璋。
霍子璋看向萧徵,笑道:“萧右相,霍家镇北军护国卫疆,臣以为不可缺失。倒是朝中世家荫庇,冗官甚众,为何不裁减闲冗官员,免得吏部养不起呢?”
萧徵皮笑肉不笑,裁减镇北军是打霍家的七寸,那剔除冗官便是掐其他文官世家的喉舌了。
别的世家不像霍家靠军功立足,靠的就是开枝散叶,在朝野处处扎根,一旦子弟被削去官职,怎么跟霍家匹敌。
“霍子璋,玢州就在关中,你是舍不得裁霍家的军,等到火烧眉毛底下还不愿给陛下分忧?我们吏部的官整日为大殷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两张嘴皮子一碰,就要他们全部告老还乡?”
霍子璋温柔一笑,却是句句藏刀:“我同右相探讨天下大事,什么你家我家,你们吏部我们兵部,你叫陛下如何作想。裁得镇北军,就裁不得冗官?莫非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倒比尸位素餐的子弟低一等?”
萧徵脸涨得通红:“霍子璋,你凭什么骂人家尸位素餐?我等为陛下排忧解难何其辛苦,倒是你们霍家仰仗军功跋扈不仁,陛下,信口雌黄诬陷忠良,这不就是奸臣之举?”
李从玉皱眉:“你们……”
霍子璋眼眸骤寒:“你等今日弯来绕去,居心叵测,哪里是要解玢州之患。不过借题发挥行党争之事,针对镇国大将军。”
李从玉头疼。怎么又吵起来了。
党不党争他不想管,这些人真忘了他要他们做什么?就不肯分一点心思在雪灾和叛军上。
“罢了!”李从玉越听越恼火,“你们要争,自己去争个够,朕懒得作陪。都不想管玢州的事,朕另唤人差遣。彩暄,叫那个新科探花宁雪深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霍子璋冷傲拂袖,蔑视着其他几个。
赵栩一脸难色:“陛下,宁探花只在翰林院当差,且今岁不过双十,怕是难以胜任。倒不如唤那新科状元……”
李从玉笑意森寒,却不多做言语:“叫宁雪深。”
世家的手脚通天,本来开科考试是为了扶植寒门士子。可选出来的有才之士不少都被这帮老狐狸拉拢,不是做了女婿,就是做了徒弟。
李从玉叫人查过,新科状元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很不幸,成了赵栩女婿。
一榜进士及第当中,只有探花宁雪深孤傲不群,因着没有好岳丈,现今还在翰林院当编修。
除了二舅舅,几个宰相仍想再劝。李从玉被他们惹得心烦,终是压不住火气,挥袖赶人:“都出去!商量半天连个事情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霍子璋见怪不怪,拱手俯首:“臣告退。”
宁雪深来了。大雪的天气只穿了一身青色棉衣,头发上、肩膀上尽是雪。
他不过双十年华,面庞白净,不知天子召见何事,惴惴不安地俯首听命。
“臣翰林编修宁雪深,拜见陛下。”
李从玉唤彩暄:“人呢?去给宁大人取身狐裘来。”
彩暄方才出门送一屋子高官,这会儿还没回来。李从玉又是怄气,猛一拍桌案,燕岐听见声响,终于从帘后现身。
“我去取吧。”燕岐轻声道。
一看见他,李从玉稍稍平息了烦闷。沉默了半晌,想到不久前的争吵,心里头便是一阵不安。
那些人,没一个替他着想。他身为皇帝,却没半个可以依仗的人。
李从玉猝然睁眼,俯瞰着殿阶下的宁雪深。宁雪深被皇帝的气势镇住,一时脊背生寒,头俯得更低。
“朕派你去玢州赈灾,你怎么想?”
宁雪深不敢相信,惊讶地抬起眼。他婉拒几位世家的橄榄枝,结果被发配到小小翰林院,还以为此生晋升无望,哪晓得这么快便得皇帝器重!
燕岐取狐裘回来,给宁雪深披在肩头,又回到龙案跟前,把一只炭炉放在李从玉膝上,再静静立在龙案边。
宁雪深激动不已,绣口成章的探花郎,此刻连话也说不利索,眼睛晶亮。
“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抚恤灾民,平定叛乱,臣、臣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罢了,”李从玉眼眸深了深,“朕只告诉你赈灾,你怎么知道有叛军的?”
宁雪深愕然,随即惶恐不安,跪地磕头:“陛下!臣无意探听朝政大事!玢州的雪患和叛乱传遍国都,可谓家喻户晓。”
李从玉脸上阴沉。原来就他被蒙在鼓里。
他观察着宁雪深,斯文柔弱的书生样貌,赈灾尚可,倘若平叛,岂不是要被叛军吃了。
还得派位将军。
刚和朝臣闹了一通,他不想把差事交给霍家,看二舅舅那态度,他也不稀得管这烂摊子。
李从玉心间一震,看向一旁静静站着的燕岐。
“你过去,”他朝宁雪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和宁大人站在一块。”
燕岐照做。两人并肩一站,宁雪深亦是八尺男儿,和燕岐相比,却单薄得多。
李从玉眉开眼笑。好,好哇,有几分气势,两个都像能用的人。
“燕岐,朕给你个官职,和宁大人一同到玢州去,如何?”
燕岐眼睫颤了颤,凝望着他:“臣不愿。”
李从玉侧目:“哼,别人拼了命往上爬,你不愿,你为何不愿?”
殿内一阵静谧,燕岐缓缓拢袖:“陛下莫非忘了,当初臣发过愿,愿永伴君侧。”
没想到燕岐也不听他的话,李从玉打好的算盘落空了,面上浮出薄怒:“你真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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