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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热红酒 ...


  •   “先生,先生,我们的飞机落地了哦。”

      阮余恩睁开眼,发现隔壁座位的乘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而穿制服的空乘正微微躬身,微笑望着他。

      他一惊,从座位上起身,环顾四周,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书呢?”

      在空乘疑惑的目光中,他跪倒在地上,四处翻找,终于在座椅和机舱的缝隙中捡起一本陈旧的《安徒生童话》。

      他慌忙翻开书页,书中夹着两张薄纸,一张是两个孩子在世界之窗前的合照,另一张纸是一幅约手掌大的画,画面中,碧蓝天空下是一片菠萝海。

      阮余恩捧着那本书,怔怔地看着,眼泪却不受控般涌出眼眶,不过顷刻,便已泪流满面。他把头埋进书里,任泪水打湿泛黄的纸页。

      空荡的机舱里,传出了男子悲恸的哭声。

      *

      研一升研二的那个夏天,阮余恩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中父亲说,顾爸病了,病情很凶,家里孩子都从外地回来了。

      “他也就是个劳碌命,这么多年跑生意,身体都搞坏了。”

      七月,阮余恩回了一趟家。他提着果篮去医院看望顾爸那天,笙笙不在,顾妈和顾家弟弟守在病床前,床榻上,曾经身材发福的男人如今瘦得皮包骨,稀疏的头发也已斑白。许多或粗或佃的管子连接着病人的身体和一瓶瓶药剂,而他却毫无知觉地昏睡着。

      顾明明送他下楼,站在医院门口,阮余恩拍了怕他的背,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和家里人。戴黑框眼镜的少年点点头,看他的眼眶通红,阮余恩叹了一口气,又用力拥抱了少年。

      他也不过是个大学没毕业的学生。

      实验室里的工作紧张,第二天,阮余恩就踏上了返回的列车,在车上,他给笙笙发了一条信息:“笙笙,昨天来看望叔叔,恰巧你不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有困难可以和我说。”

      大约半小时后,笙笙的信息传来:“好,谢谢。”

      十月底,顾爸去世了,骨灰送回了老家安葬。落葬那天,阮余恩在深夜的实验室里看到了笙笙更新的朋友圈,那是一张没有配文的图片,漆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缀。

      阮余恩在聊天框里删了又删、改了又改,最终只艰涩地打出了一句“节哀”。

      人生是这样,还没有学会如何面对生离,就要学着面对永别。

      再见笙笙,已是在2018年1月的北京。

      天气寒冷,街头还堆积着未消的残雪,阮余恩初来乍到,没有带足厚衣服,被寒风吹得七荤八素,他站在一间深夜酒馆的门口,用冻僵的手指艰难回完导师的消息,摁灭了屏幕,转身拉开玻璃门。

      在这间深夜的小酒馆里,阮余恩点了一杯热红酒,趴在桌边小憩,手机还在震动,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前两天摔碎的钢化膜还没来得及换,裂纹下折射出一长列未读的语音消息,他掐着侧键关了机,松开手,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这时,年轻的服务生端着酒杯走过来:“先生,您的热红酒。”

      听见熟悉的声音,阮余恩抬起头,面前围着围裙的女孩披着齐肩碎发,已不再是上次相见时那头精心打理的卷发,他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声:“笙笙?”

      年轻女孩愣了片刻,疲惫的脸上慢慢露出笑意:“怎么是你?”

      *

      凌晨12点后,酒吧里的客人渐渐少了,笙笙收拾好吧台,解下围裙,坐到了阮余恩对面。她笑着问:“怎么来北京了?”

      阮余恩指了指门外大学城所在的方向:“借南科的实验室做实验。”

      “哦……”笙笙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又问:“最近还好吗?”

      好像年纪越来越长后,被问道“最近还好吗”的频次也变得越来越多了。阮余恩几乎下意识地答:“还好。”

      等反应过来,又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挺累的。”

      生活岂如一句“还好”那样轻飘飘。事实上这一年来,因为实验出不来结果,加之毕业的压力,他曾经整宿整宿泡在实验室,也有许多夜晚不得不依靠药物才能睡眠,七月底还曾因胃出血而被送进了医院。

      “也许毕业了就好了吧。”

      他叹息了一声。相似的话语被不断重复:也许长大了就好了,也许上大学了就好了,也许工作了就好了……仿佛在等待一个不断拖延的答案。

      *

      阮余恩坚持要送笙笙回家,笙笙推辞不过,就同意了。

      他们并肩走在萧索的冬夜里,一盏盏路灯将昏黄的光洒落在身上,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归入黑暗,仿佛在跳一支探戈。在这出口成白汽的季节里,他们将彼此不曾参与的这几年时光慢慢讲述。

      笙笙说,她现在白天还是在接设计案,只有晚上才会去酒吧打工。阮余恩问她不累吗,笙笙微微笑了,笑容里又似有淡淡的无可奈何:“累,但是不做两份工作,怎么能支持我在这里生活呢?”

      阮余恩沉默了。

      走到居民楼下,笙笙用钥匙刷开门禁,转过身问:“进来坐坐吗?”

      阮余恩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踏进了昏暗的楼道。

      笙笙租住的房子是一间半地下室,不大的窗户里漏进来一点路灯的光。她在墙上摸索按下开关,灯光亮起,这间小屋的全貌就呈现在了阮余恩眼前。房间很小,一张小桌上摆着笙笙的电脑和种类繁多的画具,厚厚一沓设计图七零八乱地垒起重楼,桌旁安置着书架,窗户下还放着一张小沙发椅,笙笙拍了拍沙发,目光示意他,阮余恩于是穿过狭窄的过道走过去坐下。笙笙望着沙发陈旧的印花,介绍道:“住楼上的一对夫妻前两个月搬走了,这件沙发带不走,就送给我了。”

      阮余恩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又落在角落一个小篮里,白色小篮中收纳着厚厚一摞画。他问笙笙:“可以看吗?”

      笙笙弯下腰,将那些画纸从小篮里抽出递给他,自己则坐在了床边,阮余恩接过画,开始一张张仔细翻阅,笙笙的画风是他熟悉的,清新而自然,她不喜刻画细节,寥寥几笔就足以勾勒出神韵。那些画纸边沿已经有些泛黄,指尖拂过,亦能感受到时间留下的薄薄尘埃,像是很久没有人翻阅过了。

      他问:“这些画,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笙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说:“毕业之前,我总想着要把它们做成画集,可毕业之后……”

      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摇了摇头,并不为这续不上的话语解释含义:“等以后时机合适了再说吧。”

      阮余恩将画纸递还给她,坐在沙发里,望着她熟悉却疲惫的黑眼瞳。

      时间为他们留下了什么,是无数个欲言又止的片刻,是无数个戛然消失的空白,无声无息地昭示着一场落败。他别开目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心中泛起些莫名的酸涩,于是故作坦然地从沙发中起身,走到书架旁,不知看见了什么,他微微伏下身,指尖在一本书的书脊上划过:“你还留着这本书呢。”

      笙笙走到他身边,伸手将那本书抽出,那是一本陈旧的《安徒生童活》。她翻开泛黄的纸页,目光无限怀念:“这本书是爸爸去世之后,我从广州带回来的。”

      “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妈妈在厂里工作,总是要上夜班,我和弟弟睡觉都是爸爸带,每当我们闹着不肯睡的时候,爸爸就会给我们念这本书。那时候,弟弟最喜欢《锡兵的故事》,可我最喜欢《野天鹅》,总是缠着爸爸念这个,为此我们还打了不少回。”

      说到这,她像是回忆起往事,乌黑眼眸也浮现出淡淡笑意。

      “我现在还是常常会把它拿出来读一读,就好像还在小时候一样。”

      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书本,陈旧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最终停在某一页,她将书本递过来,抬眼看他,笑问:“以前读过吗?”

      阮余恩低头去看,一排排小小的铅字承载着美丽的故事,穿越二十年时光,又落在他眼前。

      “当我们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就飞向了一个辽远的国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热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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