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将军青娥浓》风信舟

48、第 48 章

　　厢房内已掌了灯，月色渐浓，灵鸢仍旧未能醒来。梁熙和枯坐在榻边，一日水米不进。

　　阿宝不知何时进来，先是围着梁熙和的脚边来回绕了几圈，见他呆地似个木头布满地呜咽几声。转头扒着榻边，用冰凉的小鼻子嗅了嗅，接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灵鸢，又吠了几声。

　　梁熙和苦笑一声，想来自己还不如阿宝，这么久也没能认出她，枉论那人是自己的妻子。

　　他唤来小厮将阿宝牵走，从怀中取出那枚玉镯子，犹豫了半晌，终究没能套在她的手上，喉咙上下滚动，似是怕极了。

　　“若你不愿醒来，我便陪你共赴黄泉，你不要怕。”

　　他颤巍巍起身，正要取刀来，却听得身后的人咳嗽了两声：“梁熙和，你怎配同我一起死。”

　　这声音冷冰冰带着无边的愤怒。他心中一沉，忽然松了一口气，就这样顿在原地，不敢近也不敢退。

　　“怎么……不敢见我？”灵鸢冷笑。

　　梁熙和胸中郁结难消，眼眶早已洇湿，他缓缓转过身，俯身看着榻上的女子，握着玉镯的手还顿在半空，喉头上下滚动，不知纠结了多久，却只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轻笑。

　　灵鸢看到了他手中的玉镯，那些过往轰然向她袭来。她敛下眼眸，极力压抑痛苦的情绪，咬了咬牙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师兄和阿蛮……尸首何在……”

　　梁熙和慌乱着将镯子踹在袖中却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段成了两节，玉碎的声音轻轻敲在他心上。

　　“带回…带回大理寺。”

　　他蹲下捡拾着地上的碎玉，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们一生为国守边，却落得如此下场是为我所累，你把人送回朔州安葬，我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波动，梁熙和怔愣了一下，拳头慢慢收紧，抬头看她。如今她到真像一个活死人，没有情绪，没有眼泪，手脚近乎残废，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湘君我……”

　　“别这样叫我！”

　　灵鸢像颗忽然被丢在火中的栗子，毫无征兆地炸开，带着嘶哑的声线和颤抖的身体，没有半分掩体遮挡她的惊恐。

　　“赵湘君三年前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个残废……是宁王身边的侍女，灵鸢。”

　　灵鸢从心底恐惧这个名字，恐惧那些过往。那些过往中有太多的爱恨太多的不甘，偏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处置，便只好掩耳盗铃告诉自己那些都是一场梦魇。

　　梁熙和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她微红的眼眶，紧咬的牙关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知她忍的辛苦，沉默起身出门却没走远。

　　待整个房内只剩下灵鸢一个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无声啜泣，身体打着摆子，却担心那人未走远，仍是克制着克制。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整个房内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她像起身，却发现四肢微微一动就如抽经扒骨一般疼痛。

　　灵鸢想起地牢中那个可怕的面孔，泪水控制不住顺着眼角向下流在头发里，打湿了鬓角。

　　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凄厉的惨叫，谁也不会想到，那个燕国立朝三百年唯一一个女将军，此时如一团蒲草，瘫软在仇人的卧房内，哭得如地府痴怨的女鬼，闻者只觉惊异。

　　而后一声接一声，哀嚎不绝。

　　梁熙和站在窗外不敢挪动半分，听着屋内传来的声响，心墙被什么撞碎了一块。

　　他想起那年大雪，她从战场回来，推开朔州梅园的门，带来一地霜雪。那时他曾以为，如赵湘君这样的女子，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都不会落泪，她同上京城的女子是不同，她该心如磐石，任而东风四面吹。

　　如今他同她隔着一扇门，他在门外，却再也没有进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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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鸢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枯燥，直到如今她才明白那些困与宅院中的女子到底是何滋味。因她伤口还未恢复，手脚使不得一点力气，连最轻的茶盏也握不住。

　　梁熙和便遣了一个手脚利索的侍女茗儿来灵鸢身边照顾。

　　灵鸢只觉得心中的愤恨和羞耻一日胜过一日，她不愿见人，只因她觉得自己如今真成了废人一个，即便是爬，也只能靠将身体贴着床榻一点点挪动，远看起来就像一条虫在蠕动。

　　这样她还如何握剑？如何复仇？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便控制不住情绪，奈何连发泄愤怒的能力也没有，只好闭上眼睛将五感关闭，不愿感受周遭一切的生气。

　　好在，梁熙和自那夜离开之后，已是许久未曾来过。

　　茗儿如今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性，虽然心疼灵鸢这般折磨自己，却也只好顺着她。

　　她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被人折磨到挑断手脚筋，也不知为何小梁大人似乎对她很是上心，每日都要过来悄悄看望，询问她每日的起居，却从来不敢让她知道，这样实在是别扭的很。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灵鸢，她这人恼起来奇怪的很，不喊也不叫，甚至连她故意放在榻边的瓷盏也不曾用胳膊扫落，只是闭着眼睡觉。

　　说是睡觉却又好像从来不能安睡过一个时辰，常常一身冷汗地惊醒，醒来便望着屋顶发呆，眼睛看酸了便又睡过去。

　　茗儿实在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好在沈太医常来府中诊治，灵鸢对他到是不太抗拒，慢慢地也愿意自己推着她在院里透透气了。

　　“姑娘今日天气好，沈太医说多晒晒太阳利于恢复。”

　　茗儿小心问了一句，灵鸢本不想动，听到利于恢复便没说什么，由着她将自己架起来，放在轮椅上。

　　灵鸢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从前她在燕恒身边总替他推轮椅，如今倒轮到自己了。

　　她才到了院子，便见到院门吱呀一声，一个打扮讲究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那人挥挥手，院里的小厮丫鬟便都退了下去。

　　“郑凝霜？”

　　灵鸢一时有些不敢认，眼前的人虽然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气质却似乎迥然不同的，透着些疏离感，不似当年在临川时那般可爱天真。

　　“嫂嫂，许久不见了。”

　　郑凝霜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的轮椅，语气中到颇有几分遗憾。

　　“别这样叫我。”灵鸢有些生气。

　　“也是……你也该同我一样，恨死了梁家父子。”

　　她俯身在灵鸢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惊得那人身子为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你？恨她们？”

　　“我为何不能恨？那梁嵩设计夺你朔州兵权，却也害得我家破人亡，却还傻傻寄人篱下，你说……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较可笑？”

　　郑凝霜说得轻松，似是在讲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你可知道二十三年前燕国王军谋反，最终落得孤立无援被魏军尽数屠掳殆尽？”

　　灵鸢眼神变得犀利，她记得师傅离世之前告诉她的真相，自己的父亲正是当年王军中的一个斥候：“听过。”

　　郑凝霜：“那你可知，这是一桩天大的冤案，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当今的天子，而替天子做着脏活的……就是我的亲舅舅……梁嵩。”

　　她苦笑一声，在灵鸢面前蹲下，玩味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又道：“这桩冤案让当今天子顺理成章害死了他的兄弟，坐上王位，也让我那舅舅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所以，这桩案子谁也不能翻，它是桩死案！”

　　灵鸢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呢？”

　　郑凝霜：“所以，这些年为了这桩案子，断送了不知多少无辜性命，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同你一样也恨他们。今日我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联手，手刃仇人！”

　　灵鸢看着眼神有些癫狂的少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如今连个茶杯都握不住……”

　　郑凝霜从袖子里悄悄拿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把短刃放在她手中。

　　灵鸢低头一看，这把短刀竟是当年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只是她出事后，这把刀便消失了。

　　“是燕恒让你来给我的？”

　　郑凝霜替她盖好腿上的毯子，将短刀遮住：“是。这瓷瓶里的药可以助你恢复筋骨，至于这把刀……它本就是你的，你可以……用它亲手将梁氏父子杀死！其他的，我们会在外面做好，你不用担心。”

　　灵鸢的瞳孔骤然收缩，有点不敢置信：“梁熙和负我，我自会了结。可害你父亲的是梁嵩一人，你为何也想杀他？”

　　此言一出，那郑凝霜的眸子变得很冷，面容也笑得有些扭曲：

　　“我就是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梁嵩不是最得意那个儿子吗？那我就毁掉他，然后再慢慢折磨他到死，这才痛快！你还不知道吧？燕恒曾以为你被火烧死了，疯魔之下将宫中那个曾当众侮辱你的敬王给毒死了！只留下一个傻子，那老皇帝丧子之痛啊……如今就快死了。”

　　灵鸢：“那他既以为我死了，为何又让你来这里找我？”

　　郑凝霜冷笑：“你还真是个傻子，燕恒当年为了救你，替你变换容貌去药王谷求来逍遥蛊，用自己的身体作阳蛊。这种蛊阴阳蛊虫命息相连，一旦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在七日内死去。你如今在这里待了半月，他无事自然知道你还活着，便顺藤摸瓜找来了这里。”

　　灵鸢自嘲笑出声，只觉得这世界实在太过荒唐。上一世，那人将自己一箭射死，这一世却自己求药，替她复仇，实在可笑。

　　郑凝霜看出了她眼中的恨意，很是满意，临走之前在她耳边叮嘱道：

　　“这药起效很快，你若想杀，随时动手就是……反正这大燕国就要亡了！那魏国的铁蹄已经在边关整装以待……谁能想到，堂堂的三皇子燕恒，竟然身体里留着魏国皇室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