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将军青娥浓》风信舟

32、第 32 章

　　一路向北而去，朔州的风沙越来越大。

　　那匹白马几乎瘦成了一副马架子，但仍极有灵性，驮着湘君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迈去。

　　这一路她一人一马尽往山坳中走，才堪堪躲过几次追兵。湘君伤的不轻，因她中了暗镖的毒，半条胳膊已经麻木，眼下只能先封住穴位，不让那毒向外侵蚀，可整个人却只觉得力气越发溃散。

　　朔州，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

　　等她回去时，城外的牧草已经长过半人高了，她牵着马儿在城外吃了些草，便将马鞍缰绳都卸下，送它去无垠草原寻个生路。

　　孙谦勇将他师傅绑了，明日就要送上法场。一切都太巧了，像是算准了她现在会回来，这必是一个圈套，但她别无选择。

　　没了师傅，她就没了家，此后真是赤条条一人了。

　　趁着夜色，湘君循着幼时的秘密小道摸进了城。城里静悄悄，街市上虽然繁华，但家家闭户，巷子里只有寥寥几声狗叫，毫无生气。

　　街上四处有巡逻的士兵，三人结队，半旬一换岗，戒备十分森严。

　　湘君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若再迟一些，怕是半条胳膊要和命一起丢了。是以，她小心躲避，寻了城中一处药铺，悄悄跳入院子想自己寻些草药先处理一下伤口，免得明天劫法场时拖了后腿。

　　杏林堂本是朔州最老的药庄子，老大夫这几日被城中的兵变搅得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一趟趟往茅房跑。

　　他披着件毛毡马甲拎了一盏灯才出了院子，忽听药堂里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心中大惊。

　　“莫不是招了贼？”

　　也不知他一个老头子哪里来的勇气，立时尿意全无，从院子里拎了一只板子就往药堂里摸。

　　果不其然，药柜的角落里窝着一个乞丐，那人身材瘦削、衣服破破烂烂，半条胳膊都被血染透，身上不满大大小小的血痂显得十分可怖。

　　老大夫手中支起的板子忽然就松了下来。

　　只听“咣当”一声，吓得湘君浑身寒毛直立。

　　谁知她转过身来，那老伯竟捂着嘴哀凄道。

　　“小将军，你可回来了！城里百姓遭了大难了！”

　　湘君心中一揪，只觉无地自容。若不是她轻信于人，怎会落得如此田地，还让城中百姓遭此了无妄之灾。

　　借这老大夫之口，她才知那孙谦勇夺权后在城中大肆搜捕湘君亲信，好些无辜百姓被他强行抓去投了大狱不说。还说要遵圣旨在朔州加税三成，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充军，一时间城中人人自危。

　　这才让原本繁华热闹的朔州夜市只剩一片萧条。

　　老大夫见湘君僵在原地，才知自己说错了话，顾自检查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心中也是不忍。

　　“小将军，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你这左臂中毒太久，还好封了穴道，不然现在怕是已经……”

　　湘君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老大夫的眼睛。

　　她作为一城守将，却为百姓招致如此大祸，如今有什么资格喊痛。

　　伤口正处理到一半，忽然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府衙检查！麻溜儿把门打开！否则小心老子点了你的宅子！”

　　那老大夫虽是慌得满头大汗，却想让湘君去里屋躲藏。

　　赵湘君心中更是苦涩，她如何配得上朔州百姓如此对她。便立时将伤药拢起，又往那大夫手中塞了一小粒金豆。

　　“阿伯，我欠朔州百姓一条命，便是死也会来还！”

　　那老伯霎时红了眼，等那门外的官兵冲进来时大风刮过，药堂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一夜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挨到次日午时，朔州大狱的囚车终于过了菜市口。

　　湘君躲在街边的人群里，看着囚车中被锁链缚住脖子的师傅，心中顿痛，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将手掌扎破。

　　道边的百姓被那骑在马上的兵痞吓住，只敢默默跟着囚车一路向菜市口走去。

　　赵柯闭目端坐在囚车中，面色如常，虽然一身单薄囚服却依旧不减他半分气质，只是整个人瘦的可怕，似乎轻轻一碰他便要碎了。

　　今日这菜市口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孙谦勇特意穿了金丝软甲，怕的就是那不要命的赵湘君来劫法场。

　　他虽然使了些手段才做得如今的位置，可大患不除，他如何能高枕无忧。

　　几个兵卒将赵柯从囚车中放出、推上法场，台下百姓都是一片凄凄之色却只是敢怒不敢言。不过短短月余，朔州的天就变了，这里已是座人间炼狱。

　　随着那枚令签从监斩官手中抛出，好些百姓忙捂紧了眼睛不忍再去看。

　　却听一声“刀下留人”便有一阵狂风乍起，湘君抽刀上台，只凭一把短刀竟杀红了眼，一时间无人敢近身。

　　那孙谦勇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从前不过一文官，若不是托了师门的情，哪里能做得这一州主帅的位置。

　　赵湘君已是杀疯了，虽然手中只有一柄短刃却出手利落，是刀刀见红，所过之处犹如炼狱。

　　“放箭！快放箭！”

　　孙谦勇还没说完，只觉裆部一湿竟是尿了裤子。

　　湘君本想将这朝堂的走狗一刀除掉，却无奈四处箭雨纷纷，只得先带着师傅往城外逃去。

　　百姓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将军回来了”，立刻引起了骚乱。

　　好些追兵被横冲直撞的百姓堵了去路，竟一时不能到身前，白白将湘君二人给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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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向南是燕国，向北则出落霞关去魏国。

　　湘君身负双箭，却来不及处理，只背着师父闷头朝北去，只要能在戈壁中寻一绿州便还有生机。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进了林子，可她却感到背上人的呼吸越来越轻，但还是不愿意将师父放下。

　　那孙谦勇虽武力不济，但却手腕颇多。他早料到赵湘君可能会将赵柯劫走，所以在放人出狱之前，就给他喂了必死的慢性毒药，怕是撑不过今晚。

　　湘君在林中摸索着，她的伤口结出血痂，同肩胛处的那两只残箭长在一起，只动一下便疼痛万分。

　　月光稀疏地洒在林间，像是落了一层雪，明明是春天却让人觉得脚底生寒。

　　赵柯终于勉力睁开眼睛，看着满地白霜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拍拍湘君的肩，温和道。

　　“好孩子，就到这里吧……”

　　赵湘君一路回来，经过多少围追堵截，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她没有哭，没有流泪。可如今只这一句话便叫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宣泄而出。

　　泪水淌过她面上的伤口，似刀割一般疼痛。

　　她强忍着情绪，继续往前走。

　　“师傅…我们回家去。”

　　“师傅回不去了，这片林子就很好，师傅想再同你说说话，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若是再不说怕要没机会了。”

　　赵柯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已有些气若游丝的状态。

　　泪水模糊了湘君的眼，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脚却仍倔强地朝北而去。

　　“师傅…你别说胡话，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赵柯轻轻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笑了。

　　“这些年来，咱爷俩陪着走了这么久，也足够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师傅只是担心你太倔太傻，以后没了师傅，你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湘君嘴唇被她咬破出血，眼神也变得呆滞，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她从生来便没了父母，是师傅将她养大。

　　时间过的真快阿，一眨眼，她就是个大人了。然后便是从军，便是封将。

　　如今她终于混出些样子了，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却要走了。

　　“师傅还记得，当年在呼延城捡到你的那天，正是落霞关陷落的日子，那时燕国十万王军被魏贼尽数屠戮，城外的白骨如山、城中饿殍遍野……可你父亲却用狼皮袄子将你裹得严严实实，在城中冒了一夜的大雪…等我白天发现时，他已成个雪人，可你，还尚有一丝生气……”

　　湘君顿住了脚步，这些年来她从来只知自己是个孤儿，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你父亲该是燕国王军中一个斥候将，他若不是为你寻一生路，或许也同那王军一同没入白骨冢里，教后人忘了名姓。可他却为你从落霞关逃了出来，面上黔了字、身上尽是伤……”

　　“我爹他……为我做了逃兵…”

　　湘君哽咽着大口喘着粗气。

　　她曾听军中老人说过，二十年前燕魏混战无比惨烈，在那场战役中，曾经叱咤九州的燕国王军全数覆灭，可朝廷却将他们归为叛军，既无军属供养，也不许百姓在民间祭告亡灵。

　　赵柯长出一口气，脑中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白雪皑皑的清晨，死寂的巷子里竟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

　　“斥候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他既为国却也为你。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留下他身上的青玉佩便走了。后来有城中巡逻的兵卒将他拖走，以叛军之罪砍下首级悬于城门十日……所以，我当年才不许你下山……可偏偏造化弄人，你还是…还是走了他的老路……咳咳…”

　　赵柯说到动情处，心中郁结难以消散，不住地咳嗽，似是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湘君慌手慌脚将师傅放下，扶他靠在树上，一只手替他理气。

　　“师傅，你别说话了。你再坚持一下，我同你上山，再不入世。”

　　湘君慌的有些语无伦次。

　　赵柯却只是轻笑着摇摇头，用手抚了抚湘君的眼泪。

　　“这世道…逃是逃不掉的。你要好好活着，去查清二十年前那桩王军谋反案的真相，还我冤死将士一个公道，再莫让我燕国百姓受动荡之苦……好孩子，师傅永远为你感到骄傲……”

　　尘归尘，土归土，云相送，雪里埋。

　　湘君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原地，看着已无生气的师父心中的高台轰然垮塌。她想起少年时替师傅看铸剑炉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

　　恍惚就在昨日，回头想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湘君用短刃在绿州中凿出一方小小的墓茔，将师傅安葬后才惊觉自己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往后茫茫一片天地，她要自己走了。

　　瘫坐良久，湘君最终决定去寻仇，她回身晃晃悠悠朝着朔州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月光越来越淡。

　　终于在东方初晓之时，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直直倒下，顺着沙丘滚了好远，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儿，似乎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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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凉的沙丘中，驼铃声声，一个身着白衣的公子斜坐在骆驼上眯眼望着毒辣的太阳，他身后骆驼上的少女却忽然惊奇道。

　　“公子，这里好像有个死人，身上还插着箭呢！”